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七六


  黎庶昌說:「我聽到的又是一種說法。」他也不慌不忙地說出一段故事來。

  刺客張文祥為河南汝陽人。道光二十九年,張文祥變賣家產買了一批氊帽,到浙江寧波去販賣。在寧波結識了同鄉羅法善,後又娶羅之女為妻,生有一子二女。子名長福,長女名寶珍,次女名秀珍。咸豐年間,張文祥開起小押店來,並雇了一個幫工叫陳養和。咸豐十一年十一月,太平軍將來寧波,張文祥將家裡的衣服、銀兩和幾百洋錢裝箱,交給妻子羅氏,要她帶子女出城避難,張文祥則和陳養和在店看守。

  恰好張文祥有一同鄉陳世隆在太平軍中充後營護軍。太平軍攻下寧波時,陳世隆便派幾個兵士保護張文祥的小押店,又在門口插太平天國旗幟一面,貼告示一張,張文祥的店鋪因而無事。不久,陳世隆撤離寧波,將張文祥、陳養和帶在軍中。在打諸暨縣沙家村時,陳世隆戰死,張文祥、陳養和倉皇逃出,投奔侍王李世賢部,後又隨李世賢轉戰各地。同治三年九月,張文祥在漳州抓到一個清廷的把總,名叫時金彪。時金彪也是河南人,張文祥見太平軍大勢已去,便和時金彪一起逃走了。後來時金彪經人薦至馬新貽署中當差,張文祥乘海輪回到寧波。這時其妻羅氏已跟一個名叫吳炳燮的男人同居了,那一箱銀錢也歸吳所有。張文祥報官,縣官將羅氏斷回給張,銀錢則斷給吳。

  張文祥心懷不滿,又無錢,轉而求助於昔日的狐朋狗友王老四等人。王老四又介紹張認識龍啟雲。龍啟雲與海盜有聯繫,他給一筆錢與張文祥,張又重開小押店,並代龍銷贓圖利。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撫馬新貽巡邏到了寧波。張文祥欲借巡撫威力壓服吳炳燮,迫他交出銀錢,遂攔輿喊控。馬新貽見是這點芝麻小事,將狀子向轎外一扔,吩咐起轎,任張在後面呼喊,不理不睬。吳炳燮得知後十分得意,四處譏笑張無能,乘此機會,又將羅氏勾引走了。張再向縣衙門告狀。告准後將羅氏追回,逼羅氏自盡。過幾天,龍啟雲、王老四請張文祥喝酒。幾杯酒下肚後,張文祥心中的怨怒發作了,將告狀而巡撫不理睬,遭吳炳燮欺辱,弄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心情,對龍、王發洩了一番。

  「張大哥!」龍啟雲拍著張文祥的肩膀,煽動性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再沒有比妻子被人霸佔更恥辱的事了,暗中支持吳炳燮的就是那個馬新貽。他擲狀不理,讓你當場出醜,長了吳炳燮的氣焰。」

  「馬新貽真不是個東西!」王老四也乘著酒興罵起來。「前向捕捉龍三哥,雖說沒抓到,但一筆三萬兩銀子的買賣給吹了,還死了幾個兄弟。」

  「我真恨不得殺了那個雜種!」龍啟雲氣憤極了。「只是我功夫差了些,久聞張大哥武功好,又是最講義氣的江湖好漢,你替我們報了仇如何?」

  「行,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張文祥刷地撕開衣衫,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脯,右手掌在胸口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老子反正是山窮水盡的人了,拼上這條命不要,為我自己,也為兄弟們出這口怨氣,宰掉姓馬的!」

  龍啟雲大喜:「張大哥果然是個義烈好漢,我們也不虧待你,明天我拿三千兩銀子來,你把家安頓好,無牽無掛地去辦事。」

  第二天,龍啟雲真的交來三千兩銀子。張文祥請來羅氏的寡嫂羅王氏代他照料未成年的一子二女,三千兩銀子他自己一兩都不留,全部文給了羅王氏,又向羅王氏作了一個揖,然後離家而去,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

  張文祥為使行刺確有把握,便隱居一個山村裡,每天半夜起來,燃香于數步之外,將匕首朝香火擲去,火滅為度。一年後,香火在十步內百發百中。兩年後,香火在二十步內百發百中。三年後,香火在三十步內百發百中。張文祥自知功夫到家了,便出山找馬新貽。這時馬調任江督,又訪得時金彪在馬的身邊做事,在與時金彪晤談中,得知七月二十五日馬新貽要在校場考試武課,於是便選定在校場下手。出事後第五天,時金彪因喪母告假回老家去了。

  黎庶昌說完後,曾國藩輕輕頷首:「蓴齋說的這個故事有幾分可信。」又問薛福成:「你還聽到什麼好的故事,說出來大家聽聽吧!」

  薛福成笑笑說:「現在江甯城裡,百姓頭號感興趣的事便是刺馬——張文祥刺殺馬新貽,連來江寧參加鄉試的秀才們都無心讀書作文了。各種傳說沸沸揚揚,有的有板有眼,有的荒誕不經。前面三位說的,我也斷斷續續聽到過,也還有其他說法的。有的說馬制軍逼死了張文祥的妻子,張文祥蓄意報仇;也有的說馬制軍幼時與盜首四人相交,張文祥為其中之一,馬制軍發跡後,張文祥等人投營自效,馬制軍怕少時事暴露,密謀殺張文祥等四人。張僥倖逃出,另外三人被殺,張為朋友報仇。還有一種說法,說張文祥為撚賊頭目,所部八百人皆能戰,屢敗馬制軍。馬遣人說降,言辭懇切,張信以為真,與馬歃血盟誓。誰知降後八百部下全被馬所殺,張僥倖逃走,遂與馬制軍結下血海深仇。還有說張是漏網長毛,要為他已覆滅的天國報仇。

  「昨天,我去夫子廟閒逛。升州茶樓赫然掛出一塊粉牌,上書:蘇州第一金嗓嶽美娥演唱長篇評彈《金陵殺馬》。我一看奇了:案子還正在審,怎麼評彈倒就出來了?我進茶樓一看,所有茶座全部坐得滿滿的,生意比以前興隆十倍還不止。

  茶博士帶著我轉了多時,才找到一個位子。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在邊彈邊唱,我足足聽了一個時辰,都給它迷住了。彈詞裡說,張文祥的妻子被馬制軍姦污逼死,他立誓報仇雪恨,從杭州追到福州,又從福州追到江寧,前後六次都未成功,這次是第七次了,老天保祐,有志竟成。那寫彈詞的完全站在張文祥一邊說話,把馬制軍說得一無是處,百姓也借機發洩對官府的怨憤,都說張文祥是條好漢。還有人當場出面為張文祥募捐,要為他修墓刻石碑,居然不少人捐了錢。真正是怪事!」

  「大人,叔耘說得好,這是件怪事。」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後說;「依卑職看來,怪在兩點:一是張刺馬這件事的本身,二是為何傳聞這樣多,這樣離奇。這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趙烈文的提問引起眾人的共鳴,曾國藩也在深思:不久前的津案和眼前的馬案,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案子。一個捲入的人達數萬名之多,兇手不易抓到,看似很複雜,但案件的起因、性質、是非,卻是明朗清楚的,它的棘手,在於涉及到洋人。一個捲入的人只有兩個,兇手當場捕獲,表面很簡單,但它背後的原委卻深不可測,今後不知在什麼地方一步失足,便會跌落在萬丈深淵中,不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會像馬新貽這樣,背上許多洗不掉、辯不清的穢名惡聲。正思忖間,親兵進來稟報:「張大人來訪。」

  「請!」曾國藩邊說邊起身向門外走去。

  前來拜訪的張大人乃漕運總督張之萬。他是馬新貽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公,是個天下讀書郎人人羡慕個個稱道的人物。他的弟弟張之洞十五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得了個探花。這下可把朝野轟動了。一時間,南皮張氏兄弟成了新聞人物,官場士林莫不津津樂道。張之萬本坐鎮在清江浦督辦漕運,馬新貽被刺後才來到江寧。

  張之萬書讀得好,學問優長,但膽子小,辦事不夠幹練。

  其弟張之洞有其長而無其短,故後來所成就的事業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諭後,張之萬深知這不是件好差事,論他本人的意願是決不想插手,但聖命難違,只得硬著頭皮上任,在路上便作好了打算:暫時應付一下,等鄭敦謹和曾國藩來後,由他們去處理。一應付,他就發覺這個案子果然難辦。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審張文祥。問張基本情況時,他答得很爽快。當問到有沒有人指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要殺要剮由你們的便,你們也不必再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再問,便緊閉嘴唇不作聲,任動刑拷打亦不說。這明擺著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但打死不說,也拿他無法。張之萬無計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辦法。後聽說曾國藩要來接任江督,便都懶得再審了,且聽大學士的主意。

  「張大人,刺客的確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話?」曾國藩認為這是一句關鍵性的話。

  「老中堂,張文祥的的確確這樣說過。」張之萬聰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慮的神色。

  「外間傳說,在審訊張犯時,他說過,馬穀山與新疆回部有聯繫,你聽說過嗎?」曾國藩想起吳汝綸說的傳聞。

  「我沒聽說過。」張之萬斷然否定。「現在江寧城裡謠琢紛紛,回民多姓馬,有人就附會馬穀山是回人,信天方教,進而說他通回部。這純是瞎扯,是對馬穀山的誣衊。」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對馬新貽的維護毫不含糊。」

  曾國藩想。他以懇切的態度對張之萬說,「張大人,這件案子你已審過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個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張之萬急了,他以為曾國藩是要將他推出來。「我和魁將軍雖然審過張文祥,但他要害之處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能定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