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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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當著我們眾位兄弟的面起個誓!」張文祥正色道。 「行!」馬新貽爽快地答應。他這時一條命都攥在張文祥的手裡,不殺已感恩不盡,何況還要帶著一批投降的撚軍回去,這時叫他做什麼,他會不同意?恰好酒席桌下正有一條狗在啃骨頭,馬新貽從張文祥腰間猛地抽出一把短刀,朝著狗身上狠狠一刺,那狗慘叫一聲,狂奔逃去。「我馬新貽今後若虧待兄弟們,你們可以像剛才這樣,把我當一條狗一樣戳死!」 張文祥答應了。第二天,這支撚軍隨馬新貽投降。馬新貽在福濟面前將自己如何勸降之事,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福濟稱讚他能幹,並將這支撚軍改編成練勇。因馬新貽字穀山,這個營便取名山字營,張文祥做了營官。曹、石二人做了哨官。馬新貽仗著山字營,屢立戰功,遷升頻繁。到了同治四年,喬松年巡撫安徽,馬新貽已升為布政使了。那時山字營裁撤,石錦標回家當財主,張文祥、曹二虎仍留在馬新貽身邊,馬果然待他們親如兄弟。 不久,曹二虎將妻子鄭氏接來安慶,馬新貽和他的太太在藩司衙門設宴招待。曹二虎帶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欣然領宴。誰知馬一見鄭氏生得美貌,頓起歹心。這馬新貽原是個漁色之徒,家有一妻兩妾仍不滿足。從此,他便常常變些花樣?將鄭氏騙進藩署。鄭氏見馬新貽高官厚祿,又長得一表人材,於是也情願。以後馬便常常支使曹二虎到外地辦事。曹一走,鄭氏便住進藩署。馬的妻妾都怕他,由他胡來。 張文祥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對馬新貽奸占朋友之妻的醜行大為不滿,便悄悄地告訴二虎。二虎一聽,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刀殺了鄭氏。 張文祥勸道:「罪魁禍首是馬新貽,你不殺他,反而先殺自己的妻子,于理不當。且捉姦不見雙,殺妻無據,到頭來你還得抵命。」 曹二虎低頭想了半天,說:「若不捉雙,殺馬亦無理由;若捉姦,藩署警戒森嚴,我如何捉得到!」 張文祥說:「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把鄭氏送給馬新貽,你再娶一個算了。」 夜裡,曹二虎對鄭氏說,現在市井有傳聞,說你與馬藩台有染。鄭氏聽了又哭又鬧,矢口否認。二虎於是對張文祥的話起了懷疑。過幾天,馬新貽對曹二虎說:「二虎,我與你情同兄弟,你怎能聽信外人的挑唆?你外出時,鄭氏冷清,間或進署與娘兒們敘敘話,有什麼不可以的!快莫胡亂懷疑自己的妻子。」 曹二虎想想也有道理。張文祥得知後,心知二虎大禍不遠了。 半個月後,馬打發曹赴壽春鎮總兵徐黱處領軍火,允諾事成後有重賞。曹欣然答應。張文祥對他說:「徐黱駐兵壽州,離安慶六七百里,途中恐有意外,我陪你一道去吧!」 曹二虎不以為然,但感激張文祥的厚意,二人結伴同去壽州。一路無事,二人順利到達。第二天,二虎前去總兵衙門辦事。剛投文,壽春鎮中軍官手持令箭出來,喝道:「把曹二虎綁起來!」 曹二虎驚問何故。中軍官說:「你賊性不改,暗通撚匪,領軍火實為接濟他們。有人在馬藩台那裡告發了你,我們奉馬藩台之命,即以軍法從事。」 說罷,也不容曹二虎分辯,便把他綁到市曹去殺了。張文祥得訊趕到市曹時,二虎已死。他埋葬了二虎,哭道:「二弟,是大哥害了你,大哥為你報仇!」 從此,張文祥遠離安徽隱居下來。他以精鋼特製兩把腰刀,用毒藥淬之,只要用刀尖劃破一點皮肉,人必死無救。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張文祥便發奮練習。他以牛皮蒙一個靶子,執刀刺靶。剛開始只能貫穿兩張牛皮,兩年後,一刀刺下去,五張牛皮立即洞穿。張文祥自覺功夫已到家了,便懷揣這兩把腰刀跟蹤馬新貽。馬新貽調浙撫,他也到浙江;調閩督,他又去福建;調江督,他又隨之來到江寧:只是都苦於找不到好機會。這次馬新貽考核武弁月課,喻吉三二十天前就下了通知,給了張文祥以充分的準備時間,終於實現夙願,故他引頸就戮,毫無悔意。 趙烈文轉述的這個傳聞使大家聽得入了迷,暗中讚歎刺客是個義氣深重的好漢,對馬新貽正人君子表面後的醜惡行徑都很憤慨。曾國藩也暗思,此種事只可見於古代,今天幾乎絕跡。接著,吳汝綸又講述了一個傳聞,更令人不可思議。 馬新貽是回族人,從小信天方教。天方教即伊斯蘭教。明代人稱阿拉伯為天方,伊斯蘭教創於阿拉伯,故稱之為天方教。清代沿襲明代的舊稱。馬父為菏澤縣回人的頭領,與新疆回民素來關係密切。馬在安徽為官期間,在與太平軍、撚軍作戰的時候,其軍火餉銀多得新疆回民之助,故而屢立戰功,很快由一縣令而升至布政使。後來馬調任浙撫,在剿滅浙江沿海匪盜的過程中,又得到新疆回部的資助。故馬對新疆回部一直感恩戴德。 馬的身邊有一個衛兵,名叫徐義,也是山東菏澤人,武藝很好,馬很器重他。這徐義原是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部下,與一河南人張文祥為至交。徐義與張文祥在太平軍中日久,洞悉其中之弊,久思投降朝廷。同治二年,徐義、張文祥跟著李世賢守寧波。寧波城破時,二人卷帶一些錢財逃走,到杭州後分了手。徐義後來投靠馬新貽,張文祥輾轉多處後又回到寧波,並在那裡住了下來。同治四年,張文祥打聽到老友隨馬新貽來到浙江,便專程去杭州拜訪。徐義熱情款待張文祥,兩人喝得醉薰薰的。當張又要舉杯和徐幹的時候,徐搖搖頭,噴著滿嘴酒氣問:「張哥,你說世上的人心可測不?」 張歪著頭,臉上紫紅紫紅的,手中的杯子仍高高地舉著,眯起眼睛答道:「如何不可測?好比你我兄弟之間,彼此的心思都明明白白的,你想什麼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也告訴你。」 徐又搖搖頭:「張哥,你我之間當然沒得話說,當官的人心就難以猜測,尤其是大官,更是心眼兒比我們兄弟多幾十個。好比馬中丞吧,他的行事,就是我們兄弟不能想像的。」 見張文祥醉眼朦朧地望著他,徐義將嘴巴湊過去,對著張的臉說:「張哥,我告訴你一件絕密的怪事,你聽後莫對別人說。」 張文祥胡亂點點頭。 「前天,馬中丞收到新疆回王的一封詔書。詔書上說,回部大兵已定新疆,不日東下,浙江一帶征討事宜,委卿就便料理。馬中丞得書後回報,東南數省,全部交給我馬某人。」 張文祥一聽,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罵道:「這不是叛賊逆臣嗎,我要殺掉他!」 「小聲點!」徐忙用手捂住張的嘴。「你說,這人心可測嗎? 馬中丞當了這樣大的官,還要背叛朝廷,投降回部,真不可想像。」 說罷,二人又接著喝酒。張文祥在杭州住了幾天後,回了寧波,在寧波城裡開起了一家小押店來。 小押店是做什麼的?其實就是小當鋪。附近人家有一時銀錢周轉不過來的,拿樣實物來抵押。換些錢去。到還錢時,一千文加一百二百利息,比大當鋪高得多。但大當鋪不押小物件,貧寒之家便只能求助於小押店。張文祥帶著老婆孩子開個小押店,日子過得很艱難,心裡已經很不痛快了,豈料馬新貽又宣佈取締小押店,簡直不讓他活下去了。張文祥這一氣非同小可,記起徐義說的私通回部、蓄謀造反的話,便起心要殺掉馬新貽,既為國家除害,又為自己洩憤。就這樣,一等數年,才遇到校場閱課的機會,一刀刺死了仇人。藩司梅啟照審訊,他大模大樣地坐在地上,叫他跪,他不肯,問堂上坐的是何官。衙役告他是藩台,他笑著說:「藩台,小官,不足以審我。我有絕密大事相告,非將軍來不說。」 梅啟照被弄得很尷尬,無法,只得請魁玉。魁玉來後,張文祥說:「請發兵將總督衙門圍起來,命令家屬統統出去,我再對你說。」 魁玉怒了,罵道:「這是個瘋子,不要睬他!」 張文祥大笑:「我是個瘋子,你們不必審了,快殺吧!」 梅啟照把魁玉拉到一邊說:「將軍請勿發怒,即算是瘋子,也聽聽他說些什麼。」 於是,所有無關人員全部退出,僅留下魁玉、梅啟照、張文祥三人。這時張文祥才將為國除一大回匪之事說出。魁、梅聽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陣子,魁玉才拍著桌子嚷道:「你這是誣衊!」 「將軍先不要罵我。」張文祥平靜地說,「你親自帶人去搜查馬新貽的臥室,若不得回王偽詔,將我五馬分屍都行。」 魁玉、梅啟照四目相對,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到底不敢去搜查馬新貽的臥室。 吳汝綸這段傳聞說得繪聲繪色,聽的人驚異不已。曾國藩淺淺一笑:「這真是海外奇談,馬穀山死後還要背上一個通回謀反的黑鍋,可憐可憫!」說罷問薛福成、黎庶昌,「你們還聽到些別的沒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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