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七〇


  時至今日,別的辦法已沒有了,唯一可行的,是用銀子來彌補,但曾國藩又犯難了。他一貫於財產看得很淡,也不打算給兒女留一大筆錢。祖父星岡公有一句話,他信奉一輩子:「命裡有飯吃,再無錢財也不得挨餓;命裡挨餓的,先人留下的錢財再多也沒有飯吃。」多年來,他在養廉費裡只存得二萬兩銀子,以作養老用。可以從中拿一部分出來,但不能全拿,總得留一些。他將必須開支的部分作了仔細考慮後,決定拿出七千兩。三人分,每人只得到二千多,少了。實在無法可想時,他把此意透露給趙烈文。趙烈文一聽,立即慷慨表示:「大人此舉,驚人世而泣鬼神,古今中外無先例。烈文受大人栽培多年,粗知大義,豈不受感動?督署幕僚,雖不能說人人都持烈文之想,但亦十占八九,我明日快馬回保定,三日後來津覆命。」

  三天后趙烈文帶回了一萬三千兩銀票,全是直隸總督衙門幕僚們湊的,沒有驚動一個地方官員。曾國藩很是感激。趙烈文勸曾國藩自己不必再拿錢了。他如何肯依!這樣,連同他的七千,共有二萬兩銀子。周道、張守、劉令每人各五千兩,剩下的五千兩,他反復思考後,決定給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每人五百兩,紅柳村的七個人每人一百兩,田老二等五人每人也發六十兩。

  這種事,不要說以往,就是幾天前曾國藩都不會做。傷人者賠錢;殺人者抵命,這是自古以來最基本的法律,何況殺了外國人,險些引起一場浩大的災難。現在,全國各地的輿論終於使他清醒了:這畢竟是長期積怨引起的衝突,從根本上講,理虧的是洋人而不是津民,不能簡單地就事論事。尤其是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他們是出自愛國敬官長的義憤,殺他們的頭的確有些冤屈;田老二等人固然是趁火打劫的歹徒,但在這樣一場複雜的案件中,殺他們的頭,也間接刺傷了百姓的愛國之心,權且以這點銀子來作補償吧!

  聽說紅柳莊打死人命的兇手,只因承認是為殺洋人而死,就每人得一百兩銀子,監獄裡幾個家貧的殺人犯在親屬的勸說下,也表示願意在殺洋人的認罪書上畫押,臨死前得一百兩銀子,作為對家庭的報答。於是,曾國藩勾出五個殺人犯來,每人也發他一百兩銀子。剩下的二千兩銀子,則用來周濟育嬰堂裡逃出的孤兒以及那天誤傷的中國人和附近受害的百姓民房。經過這樣一番安排,曾國藩心靈深處似覺好過了些。

  這天上午,周家勳、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裡,曾國藩帶著丁啟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勳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只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座。周家勳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

  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

  「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勳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裡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借這個形式,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裡話。我先請大家都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

  眾人都不敢推辭,只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

  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

  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隻給人印象極深的三角眼,因為眼皮的鬆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隻幹死的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民教衝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只是象徵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殺,從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和洋人聯繫,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謠傳呀!」

  「老中堂訓斥的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作。」周家勳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裡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後,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准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駡。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點。」

  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闢謠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的人裡面,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眾人都點頭,心裡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勳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複,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衝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恒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只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欺侮。」

  接官廳一片寂靜,桌子上擺的幾個菜早已涼了,大家都不想去動它,幾顆苦澀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話說出了與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們大清國這樣一盤散沙,它何時才能夠自立自強呢?

  「各位再履任時,一定要在自己的轄地內注重洋務,辦起一兩個工廠,多造一些機器出來,如果各縣各府都這樣,慢慢地,我們也就和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了,這是我們自強的根本。毀教堂,殺洋人,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老中堂,辦機器廠,一無人才,二無母機,如何辦呢?」劉傑問。他今年只有四十幾歲,還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國藩的話,暫委屈一兩年後必會起複,今後的仕途還長得很哩!這次事件對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個正七品縣太爺,卻連自己的侄兒都不能保護,到頭來,還得拋妻別子,遠戍軍台。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的國家太弱了嗎?他暗地發了狠心,一旦起複,即謀自強!

  「劉明府!」曾國藩這一聲稱呼,已撤職的劉傑聽了十分感激。「只要你辦機器廠,人員、母機,老夫全部負責提供。」

  劉傑重重地點頭,兩眼充盈著淚水。

  「另外,為杜絕今後民教再起糾紛,我已給太后、皇上上了一個摺子。」曾國藩轉臉對丁啟睿等人說,「摺子中對洋人的傳教提出了幾條限制。比如說,今後天主堂也好,育嬰堂也好,都歸地方官管轄。堂內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報名註冊,由地方官隨時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轉賣而來,聽本家查認,按價贖取。教民與平民爭訟,教士不得干預相幫。」

  「這就好了。」丁啟睿忙說,「早這樣的話,哪裡還有民教糾紛發生!」

  「如果先有這樣的章程出來,再有百姓鬧事,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朝廷處罰,我也心甘情願。」張光藻說。他是委屈極了,算計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過幾年後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時,卻遇傾覆之禍。他沒有劉傑的自信,他很悲觀,他總覺得這條老命會死在謫戍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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