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六九


  「崇侍郎,你身為朝廷要員多年,當知維護我大清帝國的尊嚴。」曾國藩一臉正色地說,「這四個官員絕對不能抵命,寧可冒開仗之大不韙,老夫在這一條上也不會讓步。如果洋人硬要堅持,你可告訴他,我九千銘軍正在向天津靠攏,李中堂的平回淮軍也已奉調來直隸,我即使落得個當年林文忠公充軍伊犁的下場,也在所不惜。」

  在曾國藩毫無商量餘地的態度面前,崇厚只得軟下來。他立即又換成滿臉媚笑,說:「老中堂的骨氣,晚輩萬分欽佩,只是我奉老中堂之命前去與洋人談判,還請老中堂給我一個轉圜的餘地。」

  「如何轉圜?」曾國藩皺起兩條掃帚眉。

  「我想,對周道、陳鎮等人,老中堂堅持只予撤職處分,洋人堅持要抵命,雙方都各持一端,事情就僵住了。這時候需要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來解決。」崇厚擺出一副老練外交家的姿態。「晚輩長期來與法、英兩國關係都還可以,也適合充當一個調和居中的人。晚輩到時提出這樣一個方案,即以嚴重失職,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為由,將周道等交刑部嚴議。老中堂看如何呢?」

  「不合適,太重了。」曾國藩搖頭。

  「老中堂!」崇厚急了。「這看來是我們向洋人讓了一步,其實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周道等人的處分再重,亦只發軍台效力。在我們自己國家裡,這話還不好講嗎?待事態平息,洋人出了口氣後,老中堂再一紙保奏,他們不又回來了?照舊當他們的道員、總兵。晚輩還可以私下對他們講,老中堂這樣做,也是沒有法子的事,老中堂為國家委曲求全,請他們也為國家暫時委屈一下。」

  巧舌如簧的崇厚這番話,終於打動了曾國藩,他授權崇厚作這樣的折中。

  過幾天,新上任的署天津知府馬繩武,為答謝曾國藩的重用之恩,送來一個絕妙的點子,幫曾國藩從另一困境中解脫出來,前些日子,青縣紅柳村吳姓和陸姓發生械鬥。陸姓吃了虧,死了六個人,上告縣令,縣衙門出兵抓了吳姓七個兇手。

  案子報到知府衙門。一個老書吏悄悄對馬知府說:「太后要曾中堂多殺幾個兇手,曾中堂為證據不足而發愁,青縣這七個兇手橫豎是死,不如將他們算作殺洋人的兇手,這不幫了曾中堂的大忙?」

  馬繩武聽了大喜,連聲誇獎書吏腦子活。他正愁沒有什麼來報答曾國藩,這可真是大禮一件!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這些犯人,都要對他們宣佈罪狀,還要他們簽字畫押的,他們會肯嗎?再說,陸姓要借此雪恨,他們也不會同意的。」

  「哎呀呀,我的好老爺,這事您就交給我辦好了,你批一千兩銀子給我,我保證把事情辦得熨熨貼貼!」

  老書吏支出一千兩銀子,自己留下二百兩,然後將八百兩分作兩半,陸姓四百兩。吳姓四百兩。吳姓七個兇手家裡,每家分四十兩,旅長也分四十兩,剩下八十兩,闔族每戶攤了二兩多。陸姓也是這樣,他們族戶少,每戶攤了三兩多。這下皆大歡喜。吳姓的族長和家屬就來勸兇手,叫他們以國家大局為重,在燒教堂、殺洋人的案子上簽字畫押,保證死後給他們埋上等棺木,建上等墳墓,年年族裡公祭。陸姓的族長就來勸死者的家屬,叫他們顧全大局,千萬不要再上告了,仇人已經殺了,管他死於什麼名目,何況每戶都得到了撫恤金!

  「馬太守,你真聰明能幹!」曾國藩從心裡讚賞,從心裡感激。這個主意真是太好了,既可向朝廷作交代,又可堵塞洋人之口,自己的良心也不受譴責。

  「老中堂,若朝廷嫌少,還可以照這個辦法多殺幾個。」馬繩武得意地說,「牢房裡囚禁著七八個死刑犯,反正都是一死,到時給點銀子給他們,叫他們畫個押就行了。」

  世上也有如此會偷樑換柱的人!曾國藩真的覺得自己腦子太笨了。他當夜就給太后、皇上上折:正法的兇手又增加了七名,若嫌少,可由總理衙門去探詢法國公使的態度,他們希望殺幾個,報來數字,我們照辦。

  崇厚也興沖沖地前來稟報,說羅淑亞、威妥瑪答應了折中處理,並提出釋放武蘭珍、王三,為了和局的早日實現,他也代表曾國藩同意了。羅淑亞、威妥瑪表示滿意,連夜回北京去了。曾國藩和崇厚都不知道,法國公使羅淑亞接受了這個折中方案並匆匆趕回北京,是因為他的國家正面臨著嚴重的局面。原來,法國皇帝拿破倫三世正醞釀著與它的鄰邦普魯士打仗,他要將全副力量用在歐洲,遠東的麻煩事需儘早結束。沒有幾天,法國向普魯士宣戰。一個多月後,法軍敗於普軍,拿破倫三世宣佈投降。當時,只要清廷和曾國藩與羅淑亞再僵持一段短時期,事情就會起大變化,然而他們太昧於世界大勢了,竟然一點不知。曾國藩聽了崇厚的稟報,雖嫌他擅自作主,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認可了。

  正當曾國藩慶倖國家和百姓免除了一場深重災難的時候,他自己卻墜入了人生恥辱的深淵,不僅使他生前悔恨莫及,甚至一百多年後的今天,也不能得到歷史的諒解。

  曾國藩決定將天津地方官交刑部嚴議以及與洋人訂定抵命人數的奏摺由塘報傳出去後,京師及各通都大邑一片譁然,「賣國賊」的罵聲四方騰起,國子監裡一批熱血青年,憤怒地奔到虎坊橋長郡會館,將會館楹柱上曾國藩的親筆聯語:「同科十進士,慶榜三名元」,狠狠地用刀刮去。

  這副聯語是曾國藩在道光二十五年時題寫的。先年順天鄉試,周壽昌高中南元。次年會試,蕭錦忠赫然中了狀元,孫鼎臣朝考第一。這一科湖南八進士全是長沙府人,又貴州進士黃輔相、黃彭年叔侄,原籍亦屬長沙府。這下子,在京的湖南人沸騰了。恭賀長沙府人才薈萃,群星燦爛,尤其是蕭錦忠的狀元,更令萬目豔羨。清代的狀元大半出自兩江,湖南在此之前,僅只一個衡山人彭浚得此殊榮。蕭錦忠獨佔鰲頭,實為湖南省、為長沙府掙得莫大的臉面。於是在京長沙籍官員合資在長郡會館擺酒演戲,隆重慶賀。剛遷升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曾國藩,是公認的長沙府後起俊秀,大家推他撰一副聯語作紀念。那時的曾國藩正是才華錦繡、仕途得意的時候,他靈感頓起,大筆揮就:「同科十進士,慶榜三名元。」盛事佳聯,一時在京中士大夫中傳為美談。曾國藩一生對此聯也甚為滿意。這副即興而作的聯語,後來便被工匠刻在長郡會館的楹柱上,作為長沙府光榮歷史的最好紀錄而永久保留。這些年來,隨著曾國藩名聲的顯赫,它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了。

  守會館的老頭子無法攔阻,只有跌足歎息。刮去了聯語後,又有人喊:「湖南會館的匾也是那個老賣國賊寫的。」

  「砸掉它!」眾人立即作出決議,監生們又一窩蜂跑到教子胡同湖南會館。一陣痛駡後,將高懸在大門口的藍地金字大匾取下來,用腳跺,用石頭砸,直把這塊匾破壞得粉身碎骨,方揚長而去。

  連遠在蘭州指揮楚軍與回民作戰的陝甘總督左宗棠也憤憤不平。從同治三年來,左宗棠一直不與曾國藩通書信。那年曾國藩主動修書與之言和,因信中未有道歉認錯之語,左宗棠便負氣不復。曾國藩也沒有再給他去信。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負氣不對,但他一貫好強,即使錯了也不認錯,彼此之間便這樣絕了私人書信。不過公務往來依然頻繁,雙方都不苟且,每有拜疏,即錄稿諮送,完全是一派鋤去陵穀、絕無城府的光明氣象。曾國藩要將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左宗棠支持。左宗棠在陝甘打仗,分派給兩江的糧餉,曾國藩總是按量按期地運去,又主動將後期湘軍中德才兼備的名將劉松山推薦給左宗棠。劉松山及其統率的老湘營成為左宗棠的精銳。今年正月,劉松山戰死,其侄劉錦堂接統其軍,智勇不在乃叔之下。左宗棠為此甚感曾國藩之德。一次兩江總督衙門會議上,有人稱讚左宗棠為西北第一人,曾國藩接話:「豈只是西北,實為當今天下第一人。」這話傳到陝甘前線,左宗棠心裡又喜又愧。喜的是他的勞績為全國所矚目,愧的是自己的胸襟遠不如曾國藩的寬廣。在這種心情下,左宗棠在奏報劉松山戰死時,將曾國藩誠懇地讚揚了一番。不過,這次他又大為不滿了。心裡雖然對老朋友已無芥蒂,面子上卻拉不下,他不直接給曾國藩來信,要總理衙門轉達他的態度:「津郡事變由迷拐激起,義憤所形,非亂民可比。索賠似可通融,索命則不能輕允,懲辦地方官員亦非明智之舉,正宜養民鋒銳,修我戈矛,示以凜然不可侵犯之態,方可挫夷人兇焰而長我中華之志氣!」

  在湘潭設帳講學,弟子眾多,儼然有一代宗師之稱的王闓運也通過湖南巡撫衙門,給曾國藩寄來了一封懇切的長信:

  官太保爵中堂乃當代山鬥之望,九重所倚重,萬姓所瞻依,兼之十餘年之戰功,十餘年之德政,史冊煥其勳業,而華夷憚其威望者也。且津民之姓悍而鷙,倘因夷人而加辜於津之守令,必致觸怒于閭閻,其患有不可勝言也。《書》不言「顧畏民岩」乎?《傳》不雲「眾怒難犯」乎?願熟思而詳慮。國體不可虧,民心不可失,先皇帝之仇不可忘,而吾中堂之威望不可挫!宗社之奠安,皇圖之鞏固,華夷之畏服,臣民之歡感,在此一舉矣。昔王禹偁曰:「一國之政,萬民之命,懸于宰相。」可不慎歟!倘中堂不能保昔日之威,立今日之謨,何以報大恩於先皇,何以輔翼皇上,何以表率乎臣工,何以懲乎天下後進之人!

  類似于王闓運這樣的信,一日數十封,從京師,從江甯,從武昌,從安慶,從長沙,從兩廣,從川貴源源不斷地投寄天津,猶如一支支利箭,一齊向他的心窩射來,直欲把那顆衰竭的心臟穿爛,化成肉醬。

  天津城內,周家勳、張光藻、劉傑的家門口。這些天來,慰問的人絡繹不斷,憐憫之淚,不絕於面。本來官聲平平,卻突然都成了勤政愛民的清官賢吏了。街頭巷尾,不知誰編的童謠在四處傳唱:「升平歌舞和局開,宰相登場亦快哉。知否西陲絕域路,滿天風雪逐臣來。」

  曾國藩這時方才明白輕聽崇厚之言,將周家勳等人交刑部嚴議是一個絕大的錯誤。他心裡痛苦萬分,悔恨不已。他恨自己不能堅持定見,更恨崇厚事事圖悅洋人,將他推到國人唾駡,皆曰可殺的悲慘境地。奏疏已經拜發,猶如潑水不可複收,他每天夜裡默默地向神靈禱告,求太后、皇上能寬容這幾個可憐的地方官,莫讓自己的過錯造成事實,使良心稍得安寧。

  誰料幾天後上諭下達,速將天津地方官押來刑部歸案,重申殺十五人不足以平洋人之怨,務必嚴加審訊在押犯人,不可寬貸,但又對「訂定人數,如數執行」的提法予以駁斥:「衡情定罪,惟當以供證為憑,期無枉縱,豈能預為懸擬,強行就案?」

  曾國藩有苦說不出,真的到了上下指責、左右為難、千夫所指、百口莫辯的地步了。眩暈病又復發,左目愈加昏花,大白天眼前的人和物都如同在霧裡。他自知不久人世,也願速死,致書給兒子,叫他們將棺材早日做好,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丁啟睿、馬繩武、蕭世本、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人整日守在床邊,服侍勸慰。曾國藩身心已完全憔悴,不能多說話了,只是反反復複地重複著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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