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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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會同意。」署知縣蕭世本說了一句洩氣話。 「蕭明府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我也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 曾國藩並不對這句話生氣。他又一次舉起酒杯,對周家勳等人說,「這是第三杯酒,請諸位賞臉喝下,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大家都喝下,悚然聆聽。 「這次三位進京受審,老夫心裡深感對不起。只是法國公使羅淑亞堅持要你們抵命,並出動大批兵艦,揚言將天津炸成焦土,還要轟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時失了主見,讓你們遭此不應有的委屈。這些日子,老夫慚愧清議,負疚神明,後悔萬分。」 曾國藩又掏出手絹來擦拭眼睛。手絹在眼皮上停留著,許久沒有拿開。周家勳等人都流出了眼淚,丁啟睿等人也很傷感。趙烈文勸道:「大人不必過於悲傷。大人的苦心,周觀察他們都是能夠體諒的。」 「這都是卑職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難過。」周家勳說。 「中堂也莫難受了,這都怪我們的命不好。」張光藻說。 「大人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也受盡了委屈。」劉傑說。 「三位能夠如此體諒,對老夫是個很大的安慰。」曾國藩終於拿開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絹,嗓音愈加嘶啞蒼老了,「你們先且寬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會受充軍處分。我已寫信給恭王,請他給刑部打個招呼,儘量不去伊犁,到東北去。白山黑水之間,是我大清發祥地,你們去看看體驗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兩年後,我一定為諸位上個保折,請太后、皇上將諸位官復原職。」 周家勳等人十分感動,一齊說:「多謝老中堂關照。」 「另外,督署衙門諸公一起湊了點銀子,雖不多,卻是他們的一點心意,將來到戍後收贖及路費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給他們吧!」 趙烈文從靴頁子裡掏出三張銀票來,每張五千兩,分送給周、張、劉一人一張,說:「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兩,幕府眾人受老中堂感動,也湊了一點。」 周家勳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銀票的手抖個不停,淚水奪眶而出,終於一齊跪在曾國藩面前:「謝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時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裡有放心不下的事,寫封信來告訴老夫。」 三個革職的官員猶如遠行的遊子流淚告別父母似的,對著曾國藩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走出接官廳。出大門一看,眾人都驚呆了。京津古道兩旁,已跪下數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擺著小幾,上面插著紅燭線香,有的前面擺著一隻煮熟的母雞,有的提著酒壺,端著酒杯,尤其是那三把杏黃軟綢萬民傘,格外令人矚目。見周家勳等出來,人群中一聲聲高喊:「老公祖委屈了!」「老父台,你們是青天大老爺呀!」「老爺,你們不能走哇!」場面甚是酸楚。周家勳等剛抹去的淚水又滔滔不絕地滾了下來。持萬民傘的三人走出隊列,來到他們面前,雙手將傘獻上。周、張、劉一人接了一把,哽咽著說:「謝謝父老鄉親!」幾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走出來,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件東西:熟雞、煮肉、雞蛋、煎餅等等,硬要他們收下。周家勳等人也只得接了一點。 曾國藩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慚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齊在心頭奔湧,如同眼前渾濁急湍的海河水,撞擊著他的心靈,震撼著他的魂魄,齧咬著他的肢體,抽打著他的雙頰。 他不敢走出門外,只是倚著門框,呆呆地凝望眼前這一幅極為罕見的令人揪心的送別圖。 忽然,一個十六七歲的讀書人裝束的小青年沖出人群,手中捧著一張大白紙,直向接官廳奔來。趙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攔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滿城都貼滿了訃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為送他一張。」 「惠甫,放他過來。」曾國藩有氣無力地招了一下手。 小青年大步走過來。把紙塞給曾國藩,立即轉身跑了。曾國藩看時,那上面寫著: 不孝男曾國藩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徐漢龍、劉尊夏、馮護華,痛于同治九年八月穀旦捨身殉難而亡。凡屬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之士,莫不哀此訃聞。孤哀子曾國藩泣血稽顙,期服侄崇厚痛心頓首、護喪功服弟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拭淚拜。 曾國藩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癱倒在門檻上。趙烈文、丁啟睿等忙將他扶起。好半天,他才徐徐睜開左目,只見周家勳、張光藻、劉傑還在與送行的百姓涕淚話別。他從心底裡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無限哀傷地說:「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曾國藩在接官廳裡對周家勳等人說的話及贈送一萬五千兩銀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了。他生怕曾國藩改變態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變化,便借探病為由,試探地提出,請朝廷增派大員前來天津,以便曾國藩有空養病。曾國藩也正感自己負疚太深,希望有人來與他分擔責任,便立即同意。於是崇厚上折,說曾國藩舊疾復發,病勢沉重,請增派大員速來天津。西太后即諭號稱洋務能員的江蘇巡撫丁日昌來津會辦。又因丁日昌坐海輪由蘇州北上,需要十日之後方可到達,遂又派工部尚書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國,毛昶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這時丁日昌也到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給朝廷上折,奏稱:「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視聽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張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繕育嬰堂,嚴刑審訊在押人員,好言撫慰洋人,全然不顧清議輿論,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意圖。天津士民人人罵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處張貼無頭告示,揭發他在蘇撫任上貪污受賄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對身邊的人說:「做官的誰不被人罵? 官越大,罵的人越多。宰相肚裡能撐船,他罵他的,我行我的。」他又為曾國藩請來兩個洋醫生,給他治眩暈,治目疾,勸慰他安心養病,天塌下來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頂著,殺頭充軍他不怕。 曾國藩本因丁日昌為官不廉而對他印象不佳,這一下子,反倒為他的力排眾議敢作敢為的氣概所懾服,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膽氣壯了起來。他不再自怨自艾,過分自我譴責了。書信言談之間,也常說:「甯得罪于清議,不敢貽禍于君父」一類的話。心胸一寬,身體也好多了。這時他才明白李鴻章賞識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嚴也要重用的緣故。曾國藩覺得李鴻章、丁日昌的身上有著另外一些特點,而這些特點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備的。 正當轟動海內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江寧城又爆出一樁離奇大案——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慈禧太后速命曾國藩重任江督,並負責查辦這樁奇案;同時,將李鴻章由湖廣總督任上調任直隸總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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