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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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厚說到這裡,完全是一副義憤填膺的神態,曾國藩的火氣開始消了一點。他未能免俗,他和所有青壯年時立過大功的老人一樣,這兩年來,越來越愛聽恭維話、奉承話,全然不記得十年前對左宗棠喜聽出格頌揚毛病的批評了。 「不過,老中堂,他們是有所依仗呀!」崇厚換成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依仗的是炮艦,是世界第一流的武器。 我的衙門裡有好幾個法國英國佬,我暗地問過他們。法國佬說他們的第三艦隊有十艘兵艦,全部裝的是六十四磅重炮,並可一次裝十個連發,任什麼堅固的石城都不可擋住。炮兵的盔甲全由精鋼製造,一般鐵子都不能穿過,更何況刀槍了。英國佬說,駐在加爾各答的艦隊是英國遠東王牌艦隊,曾經征服過世界三十幾個國家,艦隊司令是英國第一號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們說,這兩支艦隊只要開進天津港一放炮,不到一個時辰,天津就會變成一片廢墟,五十萬天津百姓將化為一堆枯骨,京師將再次淪為戰場,太后、皇上又要倉皇北狩。」 崇厚說到這裡,看了一眼曾國藩。只見剛才怒氣衝衝的毅勇侯無力地倒在椅子上,雙目微閉,數不清的皺紋深深地刻在蠟黃的長臉上,猶如一個處於彌留狀態中的病人!他已知這幾句話,打中了老頭子的要害,於是移過身子,對著曾國藩的耳朵輕輕地說:「老中堂,晚輩還要稟告您一個不好的消息。」 「什麼事?」曾國藩的左目睜開了,背部離開了椅子。 「俄國、比利時,美國都已放出風聲,他們將全力支持法國、英國的軍事行動,要船出船,要炮出炮,要人出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三口通商衙門對洋人的信息一向最為靈通,而曾國藩自己根本沒有這一套班子,他不得不依賴,也不得不相信崇厚所提供的情報。「看來對法國以外的那些國家的安撫,並沒有起到作用。」曾國藩心想。他的左目又閉上了,重新癱倒在椅子上,嘴唇動了幾下,似要說話,但終於沒有說出聲來。 崇厚站起來,走到曾國藩的身後,完全以晚輩後生的謙卑態度,彎下腰,輕聲說:「老中堂,晚輩知道您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甯折不彎,寧死不屈。但老中堂今天一身系江山社稷之安危,系中國數萬萬百姓之安危,系皇太后、皇上之安危。己身可折,江山社稷不可折;己身可死,中國數萬萬百姓不可死,己身可辱,太后、皇上不可辱。老中堂,您就來一次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吧!」 崇厚這時已語聲哽咽,幾乎要掉下眼淚來。曾國藩的思緒亂極了,體力也衰弱極了:「崇侍郎,你先回去,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晚上你再來!」 崇厚走後,曾國藩走進臥室,他按多年養成的習慣,關緊門窗,點上一炷香,開始冷靜地前前後後地仔細思考。過去他盤腿坐在床上,現在他已無這分體力了。他睡在躺椅上,腹部蓋一件舊馬褂,嫋嫋升起的輕煙,使他的思緒漸漸寧靜。 來天津二十天,津案的眉目已完全清楚了。發生在天津的這一樁教案,與發生在江西、四川、貴州、湖南等地的教案一個樣,是中國百姓長期對洋人憤激而成的大變。自從允許洋教在內地傳播以來,教堂到處滋事。凡教中犯案,教士不問是非,曲庇教民,領事不問曲直,一概庇護教士。遇有民教爭鬥,平民恒屈,教民恒勝,教民勢焰愈橫,平民憤鬱愈甚,鬱極必發,則聚眾而思一逞。天津教案之所以鬧得這樣大,洋人死得這樣多,完全是因為豐大業先開槍打死劉傑家人的緣故。從這兩方面來看,曲在洋人,理在國人。曾國藩從這個方面想了以後,又換了一個角度想。 其他教案的直接起因,都由於教民的無理,中國人占了理,天津這場教案的情況就複雜了。圍攻教堂,原因是教堂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罪行,但此事查來查去都無確證。于情於理來說洋人都沒有必要這樣做,因聽信無端謠傳而來圍攻教堂,理又在哪裡呢?豐大業先開槍打死人固然有罪,但頂多毆斃他,以命抵命而已,怎能借此打死二十多人,燒國旗、教堂,毀領事館、育嬰堂、講書堂呢?死人中有多半又不是法國人,他們是受害者。更令人氣沮的是,這中間還有像田老二那樣的歹徒。就事論事,到底是曲在洋人,還是曲在國人呢?想到這裡,曾國藩不覺心寒起來。他離開躺椅,來回活動幾下,又坐到書案邊的籐椅上繼續想著。 儘管這樣,洋人畢竟是可恨的。中國人不歡迎他們,討厭他們的教會,他們為什麼要死皮賴臉地呆在中國呢?為什麼要強行在中國傳播他們的教義呢?他們究竟意欲何為:是為了掠奪中國的財富,還是要迷惑中國人的良心?清議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我們應該借此機會,將一切外國人統統趕出國門,從此以後,不與他們往來,關起門來辦自己的事。 你的船堅,我們不稀罕;你的炮利,我們不需要;你的千里鏡看得遠,我們自古以來沒有這東西,也照樣行軍打仗,善用兵者亦能取勝。清議畢竟代表中國的民情、民氣、民風。假若他曾國藩這時站在天津,如此振臂一呼,天下人都會豎起大拇指.稱讚他為愛國英雄。而如今他卻要奉太后、皇上之命,代表中國向洋人低聲下氣賠不是,驅使工匠去修復百姓怒火焚燒的教堂,用隆重的禮節去安葬槍殺中國人的兇手,拿數十萬白銀去撫恤被人們恨之入骨的洋人,殺中國百姓的頭去平洋人的怨忿。他曾國藩哪怕功勳再大,地位再高,道理再充足,他的舉動也是逆民心拂民望,損國格墜君威的,他也會受千夫所指,遭萬人唾駡,象張邦昌、秦檜那樣,作為一個漢奸賣國賊而遺臭萬年。 曾國藩想到這裡,渾身顫抖,不能自已。他歎息自己命苦,不料老來遭此大難。如果這時仍在兩江,或調在除直隸外的任何一省,這種倒楣的事也不會輪到他的頭上來。說不定還可以講幾句體面話,猶如二十多年前的家信中所寫的那樣,稱讚姚瑩斬殺英夷為大快人心之事,還送詩給前往福建做官的金竺虔,鼓勵他:「海隅氛正惡,看汝斫長鯨。」 當然,現在也可以急速給太后、皇上上書,歷數洋人之罪,力申民氣可用,向洋人宣戰,以自己的聲望,說不定太后、皇上也會採納,但後果會怎樣呢?十年前,朝廷與洋人接仗,大大小小也打了不下百場,但幾乎無一仗占上風,有時候看起來是勝利,旋踵而來的便是更大的慘敗。三十年前的那次燒鴉片煙的戰爭,給剛剛進入仕途的曾國藩以深刻的刺激,直到今天,他仍然清楚記得。當年道光帝派林則徐到廣東去禁煙,又同意他以武力回擊英國人的武裝侵略,但後來仗打敗了,道光帝又把責任全部推到林則徐的身上,將他革職充軍。道光帝號稱聖明,頗思有所作為,尚且如此出爾反爾。太后乃婦道人家,皇上為未成年的童稚,更不能指望他們承受開仗後的巨大風險。到頭來,自己就會變成把國家推進災難中的罪魁禍首,而國家必定也在人力、財力上蒙受著大百倍千倍的損失。 「大人,大沽口水師總兵送來急報,洋人又開來六艘炮艦,連前次三艘在內共有九艘,全部荷槍實彈。」趙烈文心急火燎地推門進來。 「哪個國家的?」 「法國的。」 曾國藩大吃一驚。照會上說,法國的炮艦還在紅海,這六艘戰艦又是從哪裡開過來的呢?這些可鄙的洋人,又兇惡又狡詐! 「你代我寫個便箋,告訴水師呂鎮,叫他不要驚慌,作好戰爭準備,我正調集大軍前往大沽口援助。」 「好,我就寫。」 「你還代我給省三寫封信,叫他立即從張秋出發,前來天津聽命!」 「是。」 曾國藩長噓一口氣,說:「省三這封信,本應我親筆,但我今天太忙,不能分心。你信上說明一下,寫好後,我簽個名。」 趙烈文轉身出去,然後再把門輕輕帶上。 這個意外的軍情,迫使曾國藩立即把思路轉到對待羅淑亞、威妥瑪的照會上來。「兵端決不能自我而開!」這個赴津前夕便已定下的決策,此時更加堅定了,那麼,剩下的便只有委曲求全一條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呀!」屈辱的選擇,使曾國藩痛苦莫名!修復教堂和懲辦兇手,都還好辦,五十萬銀子雖然多了些,也忍痛拿出來算了,禮葬豐大業雖不情願,也忍受一下就過去了,只有官員抵命一事是萬萬不可接受的,這不僅大損朝廷尊嚴,也於國法不合。僅這一條不同意,大概也不至於使得和局決裂。 傍晚,崇厚一進文廟,就將大沽口新增六艘法國兵艦事,作為一條大新聞告訴曾國藩,又一次勸他全部接受法英兩國的照會。 「崇侍郎,你明天代表我去回復羅淑亞、威妥瑪,就說除官員抵命一節不能接受外,其餘幾條都接受。」 「老中堂,何必為這幾個人壞了和局大事呢?」崇厚面有難色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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