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六七


  「我估計那幾個人不是好東西,正經人都不會認得他們,我們這裡有幾個青皮,看他們認識不。」

  「這幾個青皮叫什麼名字?」

  「我也不知他們叫什麼名字,一個外號叫瓦刀臉,就住前面那間屋。」五姥姥用鞋底指了指前方。「還有一個叫二杆子,就住在瓦刀臉的對面。還有一個叫小太歲,住二杆子家的後面。這三個青皮都和不正經的人往來,興許他們知道。」

  郎中和五姥姥又扯了些閒話,囑咐她不要誤了給小外孫吃藥,然後告辭了。

  這郎中就是趙烈文,昨夜和前夜坐在河邊啼哭的女鬼就是他裝的。他今天一早已從三處議論的人堆裡得知那天是五個年輕人用刀砍、用槍戳,把三個洋人弄死的,搶走了一塊金表,一條金項鍊,三隻戒指。關帝廟周圍的人都說這幾個人不是好人。他把這些情況詳細地報告了曾國藩。

  「今夜出動三十個士兵,把瓦刀臉、二杆子、小太歲一齊抓來,我親自審訊。」曾國藩指示。

  半夜時,三個青皮都被帶上了燈火通亮的明倫堂。坐在至聖先師畫像下的曾國藩睜開左眼看去,一個臉又長又窄,一個又高又瘦,一個頭又尖又小。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他心裡想,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跪下!」

  三個青皮一驚,雙腿不由地軟了,齊齊地跪下來。

  「有人揭發,上個月在關帝廟殺洋人的五個歹徒與你們有關係,你們在本督面前從實招來!」

  三個青皮都嚇呆了。瓦刀臉將雙膝向前挪動一步,哭喪著臉說:「大老爺,小的實在不認得那些人!」

  小太歲也直磕頭,說:「小的不認得。」

  二杆子低著頭不作聲。曾國藩看在眼裡,明白了幾分,將驚堂木又一拍。「本督給你們講清楚,水火會的頭目徐漢龍已被抓起來了,水火會也已明文取締,你們不要害怕水火會報復。若講出來,抓到了兇手,本督有重賞。」

  「大老爺,小的講。」曾國藩的話剛說完,二杆子開腔了,「那五個人中,小的認得一個,他叫田老二。」

  「住在哪裡?」

  「河東田家莊。」

  「他是個什麼人?」

  「二十幾歲年紀,家裡務農,不過他從不種莊稼,只在外面混。」

  「你沒認錯?」

  「不會錯。田老二燒成灰,小的都認得。」

  「下去吧,先賞你五兩銀子,待抓到兇手後,你再來本督處領賞。」

  田老二抓來了。驚堂木一拍,他便嚇得全部招供了。小混混、項五、張國順、段起發也全部緝拿歸案。

  在這同時,也有些為貪圖五兩銀子來文廟舉報的,於是又捉拿了三十餘人。這些人一個也不承認殺了洋人,又無什麼東西可以作為旁證,曾國藩無法給他們定案。不過,他還是滿意的,至少有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及田老二這批共八人,自己都供認不諱,可以作為兇手正法。他打算將案子作這樣的處理:重建教堂,禮葬豐大業,斬首八名兇手。他將這個設想奏報朝廷。為防止意外,又密請朝廷調正在陝甘的李鴻章帶兵來直隸,以及將駐紮在直隸的銘軍九千人東移張秋。

  奏摺很快轉回來。上諭同意直隸兵力的部署,但對他只殺八人很不滿意,質問:洋人死了近二十人,中國只殺八人,如何向各國交代?嚴令他不得稍涉寬縱。曾國藩甚感為難:洋人雖說死了近二十人,但有的死於亂拳,有的死於火燒,被捉拿的這三十餘人即使都動了手,又能指出誰打出了致死的那一拳呢?總不能把這三十多號人都拿去殺了吧!

  上諭已使他夠為難了,卻不料更令他為難的事接踵而來。

  「老中堂,法國公使羅淑亞、英國公使威妥瑪聯名來了一份照會。」這天午後,崇厚持著一個碩大的信套,坐一輛裝飾豪華的輕便馬車來到文廟。這些天來,崇厚每日必來一次,每次都要大談洋人如何在秘密調兵遣將、準備報復的事,使得曾國藩又厭惡又擔心,整天如坐針氈。曾國藩打開大信套,一張厚實光亮的白道林紙飄了下來。拿起一看傻了眼:一行行洋文赫然出現在他微弱的目光前。他飽讀中國詩書,卻不識一個洋文字母。正是痛感於此,前幾年他重金聘請一個懂中文的英國人教紀澤、紀鴻讀英文法文,所幸兩個兒子都學得很不錯,尤其是紀鴻天資更高,現在已能流利地與洋人談話了。可惜,他們沒來天津。

  「老中堂,晚輩已叫人用漢文翻譯了。」崇厚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張紙,曾國藩見那上面寫著:

  法蘭西帝國公使羅淑亞、大英帝國公使威妥瑪,致清國大學士、直隸總督曾:

  為照會事。上月貴國天津莠民由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無稽傳聞而釀成血腥暴亂,我法蘭西帝國,大英帝國蒙受慘重損失,舉國為之震怒,陸海兩軍向皇帝、女王陛下宣誓:不報此仇,誓不為軍人。法蘭西帝國海雄號、騎士號、霸王號炮艦,早已集結在大沽,之所以未挺進天津者,蓋有所待也。時至今日,一個多月已過去,貴大學士來津亦達兩旬,貴國所作所為,實令我等遺憾至極。羅淑亞公使代表法蘭西帝國所提出的四項要求,未見一項作明確答覆。為此,我等受皇帝、女王陛下之命,特向貴大學士嚴正提出:貴國必須賠償損失費五十萬兩白銀,所有兇手立即正法。天津道員周家勳、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實系暴亂之主使者,乃罪魁禍首,不殺不足以平我法英兩國之民憤,不足以慰無辜死難教士、貞女之靈魂。為此,特敦促貴大學士在十日內斬殺三員之頭以表誠意。另,貴國總兵陳國瑞亦為指揮莠民作亂之頭領,陳國瑞應以命相抵。

  法蘭西帝國第三艦隊目前已航至紅海,它配有當世最精良之炮火,大英帝國駐加爾各答的第五艦隊亦已啟航。兩艦隊十天后將相會於大沽。貴大學士若不照辦,到時兩帝國艦隊將炸平天津,轟倒紫禁城。一切後果將由貴大學士承擔,匆謂言之不預也!特此正告。

  「豈有此理!」曾國藩忿然作色,將照會往地上一甩。這種毫無遮掩的無恥恫嚇,這種主子指使奴才式的命令口氣,這種出格的無理要求,深深地刺激了他的人格,無情地淩辱了他的尊嚴,勃然誘發了他的好勝心。同時,作為漢大學士的領班,奉命處理津案的中國代表,他也感到國家的尊嚴、太后皇上的尊嚴受到了侮辱。

  「崇侍郎,煩你先去轉告羅淑亞、威妥瑪,這個照會不能接受,尤其是以天津地方官員及陳國瑞抵命一節,簡直無理之極。我大清帝國的官員,縱然犯法,該由我太后、皇上處置,他們無權提出這種霸道要求,何況地方官只有失職之錯,決無抵命之罪。你先去口頭轉達,這兩天,本大學士會有正式函件回復。」

  曾國藩突然而發的強硬態度,使崇厚大出意外。他不是早就說過,以委曲求全的宗旨來辦津案嗎?這老頭子今天怎麼啦,火氣這樣大?崇厚拾起被曾國藩擲落在地的法英照會,又匆匆瀏覽一遍。語氣是生硬了些,但條件也並非不可接受。

  崇厚一心要將津案和平解決。他認為只要不開仗,什麼條件都可以接受。多賠點銀子算什麼,又不要自己出!多殺幾個人算什麼,中國百姓有的是!殺道府也無所謂,直隸等著候缺的官員一大串!若一旦打起仗來,他崇厚就脫不了干係。第一,三口通商大臣本負有天津地面洋務責任,這一起由洋務引起的戰爭,他要首當其罪。第二,豐大業最先放槍是在他的衙門,他是津案的主要當事人。第三,曾國藩未到天津之前,他是處理津案的最高官員。平平靜靜地度過這個風浪,他向法國道歉回來,依舊可以做他的通商大臣;若兵釁一起,中國失敗,他重則殺頭,輕則充軍,此外別無選擇,必須說服這個倔硬的老頭子。要說服曾國藩這樣的人,崇厚自有一套辦法。

  「老中堂,羅淑亞、威妥瑪這個照會,的確太過分了,就是晚輩看了也覺氣憤。他們在老中堂面前算得什麼?老中堂是泰山昆侖,是萬里長城,他們有什麼資格『正告』,真是放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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