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六五


  崇厚自知這話會使曾國藩氣惱,忙又對羅淑亞說:「曾中堂一向對貴國持友好態度,堅持守定和約,不願引起兵端,目前正在嚴令緝拿兇手,以正國法。」

  曾國藩先是對崇厚的媚態頗為不滿,後轉念一想,也不宜與羅淑亞鬧翻,真的鬧翻了,對國家大為不利,於是順著崇厚的話說:「公使先生不是問鄙人的態度嗎?我可以告訴先生,敝國朝廷的態度就是鄙人的態度。具體說來,一是捉拿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二是嚴辦殺人越貨的兇手,三是訓誡辦事不力的地方官員,四是對貴國的損失表示歉意,並酌量賠償。」

  羅淑亞見曾國藩談話的態度正在改變,暗思就是這個號稱中國中興第一臣的曾國藩,也不敢與法蘭西帝國對抗到底,他的膽氣充足了:「我注意到剛才貴中堂說的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時,並沒有涉及到敝國。對這個態度,本人表示欣賞。敝國教堂、育嬰堂沒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人,但不保證貴國也沒有這樣的人。對這種匪徒的懲辦,本人和敝國政府是堅決支持的。對另外幾條,本人也很欣賞。不過,這些話都太空洞了。敝國大皇帝陛下通知本人鄭重向貴中堂及貴侍郎提出四條要求,請考慮。」

  「哪四條,請公使先生提吧!」崇厚立即接話,曾國藩仍面色安寧、神態端莊,不斷以手撫須。

  「第一,將聖母得勝堂按原樣修復。」羅淑亞的態度明顯地一步一步強硬了,「第二,禮葬豐大業領事。第三,查辦地方官。關於這一點,我還要說明一下,地方官不僅指在背後煽風點火的天津道、府、縣三級官員,還包括那天在浮橋邊指揮百姓鬧事的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瑞。第四,所有參與殘害敝國公民的兇手,要一一緝拿歸案,殺頭示眾。」

  崇厚本欲表示一一照辦,瞥眼見曾國藩臉色陰沉下來,遂不敢開口。曾國藩在心裡盤算著:重建教堂,懲辦兇手,已在考慮中;禮葬豐大業,雖然感情上有點彆扭,但作為一個領事,下葬時禮儀稍隆重點,也還可以說得過去;唯有這查辦地方官,尤其還包括陳國瑞在內,這卻難以接受。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曾國藩臉色略顯平和地對羅淑亞說:「公使先生,這四條要求,鄙人尚無權給你以明確的答覆,待請示皇太后、皇上以後再說。」一見羅淑亞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又轉過臉對崇厚說,「崇侍郎,你陪公使先生到驛館去休息吧,老夫眩暈病又發作了,需要躺一躺。」說罷,以手扶著額頭。

  羅淑亞起身時臉色悻悻,但一時又找不到藉口發作,曾國藩對羅淑亞做了一個抱拳的架式,現出無可奈何的模樣:「請公使先生原諒,老朽近年已是日薄西山,實不堪此煩劇。公使先生正當盛年,老朽羡慕不止。」

  羅淑亞心裡狠狠地罵道:「這個老奸巨滑的政客!」嘴上只得說兩句客套話告辭,和崇厚一起離開文廟。

  兩天后,吳汝綸、薛福成走進了文廟,曾國藩急切地問:「這兩天查訪的情況如何?」

  吳汝綸說:「福土庵的一百幾十個孩子,我一個個地問遍了,都是無父無母、流浪街頭的孤兒,或在天津,或在靜海、寶坻等地,被教堂、育嬰堂收留的。問洋人待他們怎樣,都說很好,有飯吃,有衣穿,比在街上流浪強十倍百倍,唯一不好的就是強迫他們念聖經、做禮拜,愛法國人,不愛中國人,若稍有反抗,就會挨打。」

  「他們當中有人見到挖眼剖心的嗎?」曾國藩問。

  「沒有,誰都沒見過,只是見到人快要死的時候,傳教士們以水洗其目,用手將其眼皮合上。這些,孩子們講,傳教士們說能使死者靈魂安寧地上天堂。」桐城才子吳汝綸本對教堂持強烈反對的態度,經過這兩天的親自查訪,他也對挖眼剖心之說表示懷疑。

  「這樣看來,那的確是無稽之談。」曾國藩背著手在房裡踱步,對這一看法,他已是堅定地確立不變了。

  「叔耘,武蘭珍將王三找到沒有?」

  「找到了。武蘭珍先不肯找,我明白告訴他,事情鬧得這樣大,完全是他引起的,若不找到王三,講清這中間的關係,就要殺他的頭來平息眾怒。這下武蘭珍害怕了,第二天就把王三找來了。」

  「王三是個怎樣的人?」

  「據卑職看,這王三純是一個市井無賴。卑職審過他兩次。

  第一次他招供是教堂夏福音給他的迷藥。第二次又翻供,說迷藥是他自己制的,迷拐小孩的目的,是為了把小孩賣給別人做兒子,賺幾個錢用,與教堂無關。真正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

  「把他押起來,過幾天再審!」曾國藩命令,「還有武蘭珍,也押起來,但要與王三分開。

  曾國藩心裡很煩躁,背手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一會兒,他嘎然停止,轉臉問吳、薛:「這兩天,你們在街頭巷尾聽到什麼議論沒有?」

  吳、薛對望了一眼,都不吭聲。

  「難道一點都沒有所到?」曾國藩又一次追問。

  「大人,不是沒有,是多得很,天津滿城都在議論。」吳汝綸向來藏不住話,見曾國藩再問,便打破了與薛福成的默契。

  「我曉得一定是議論很多,你們揀幾條主要的說說,尤其是關於我們來後的情況。」多走了幾步,曾國藩便覺得累了,他坐下,眼皮也無力地垂下來。

  「百姓談得最多的是崇厚,說他是洋奴,是賣國賊。崇厚四處講,大人在他面前親口說的,謗則同分,禍則同當。他說大人完全支持他,故而無知愚民也遷怒于大人。說大人與崇厚穿一條褲子。」吳汝綸性格直爽,有什麼說什麼,他知道曾國藩清楚他的性格,說話也不遮擋。

  曾國藩對崇厚不滿起來。謗則同分,禍則同當,這話是說過,但不應當四處亂講。他是要把我拉出來做他的擋箭牌?那天在羅淑亞面前的媚態,已使人看不順眼,難道他與洋人在背後有什麼交易嗎?今後得警惕點!「還議論些什麼?」

  「羅淑亞那天在大人面前提的四點要求也傳出去了。」薛福成答,「天津士民們都說,這四條一條都不能接受。他們說還是醇王愛國。醇王說的,要趁這機會,殺盡在中國的洋人,燒盡他們的房屋,永遠不許洋人踏進我大清國門,可惜曾中堂沒有這樣做。」

  薛福成自己與醇郡王奕譞是一個觀點,「可惜」下面那句話,是他本人的心裡話。曾國藩張開眼皮看了薛福成一眼,他已從這幾句話裡窺視出薛福成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吳汝綸也跟薛福成一個觀點。只有趙烈文穩重,目光遠,在赴津路上,趙烈文用「委曲求全」四字來概括這次辦案的方針,與他的想法完全一致。

  昨天,曾國藩從塘報上看到了醇郡王、內閣學士宋晉、翰林院侍講學士袁保恒、內閣中書李如松等人向朝廷上的奏摺,他們都認為津案乃義舉,洋人是犬羊,不能諭之以理,應採取強硬態度。言辭最激烈的是醇王,他說要殺盡洋人,雪庚申先皇之辱。曾國藩看完塘報後心中很不安。這些清議,只講情理,全不顧國勢,貌似最忠君愛國,實則將君國置於危險之中。他們不負實際責任,只憑著一張嘴巴,一旦惹出禍來,他們都會躲得遠遠的,還得要做事的文武們去收拾局面。

  對這些空談,本可完全不理睬,但可惱的是他們能嘩眾取寵,博得輿論的支持,對局中人掣肘甚劇;尤其是那個於世事一竅不通的醇王,偏偏要以王叔之尊來妄發議論,博取美名,令人批駁都不好下筆。清議誤國!曾國藩想,這四個字真是千古不刊的真理。

  「兇手緝拿得如何了?」曾國藩不想再聽市井議論了,他決定不理睬這些浮議,按自己已定的方針辦。

  「兇手還沒有抓到一個,士民們也不來揭發。」吳汝綸說,「水火會的人暗中傳出話,誰告密,誰就是漢奸賣國賊,先殺掉他。」

  「反了,這不是公開與朝廷唱對臺戲嗎?」曾國藩氣得敲打扶手,「誰是水火會的頭子?」

  薛、吳對望了一眼,都不作聲。

  「你們知不知道?」曾國藩厲聲問。

  「稟告大人,我們都不知。」薛福成答。

  「叫張光藻來!」

  周家勳、張光藻、劉傑撤職的上諭已在早幾天下達,奏請以布政使銜記名臬司丁啟睿為署理天津道員、三品銜道員用晉州知州馬繩武署理天津知府、知州銜試用知縣蕭世本署理天津知縣,太后也已同意。周、張、劉等人搬出衙門,另賃屋居留天津,等候處理。張光藻聞訊趕忙來到文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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