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六四


  太后已命晚輩去法國說明津案的緣由,過幾天晚輩便進京陛辭,啟航遠行了。」崇厚早就巴望著曾國藩來,他好脫身,跳出火坑。

  「不,不,侍郎你不能走。」曾國藩忙制止。他既然決定力保和局,不開兵釁,崇厚與洋人相處密切的關係,便是一個最可利用的好條件。「你在天津再留幾個月吧,老夫與你謗則同分,禍則同當。明天,老夫親為你上一道奏請如何?」

  曾國藩這樣懇切地挽留,崇厚不能推辭。再說,協助曾國藩完滿地處理好這起事件,今後無論在朝廷,還是在洋人面前,他都可以掙得臉面。崇厚同意了。「老中堂這樣信任晚輩,晚輩一定盡力協助老中堂處理好這件事。晚輩今天特來向老中堂稟報這件事的前前後後。」

  關於天津教案,曾國藩在保定時就已知大概,周壽昌傳旨後,又將京中的傳聞告訴了他,今天從城外天津官員和士民的口中,他又聽到不少有關事情的真相,但所有這些,都不能代替崇厚的當面稟告。這不僅因為崇厚是這個事件的主要當事人,還因為崇厚坐鎮天津十年,他對包括法國人在內的洋人的熟悉,是別人遠遠不可比的。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曾國藩建立起對崇厚的信任。

  崇厚能說會道,把上個月發生的這件事的全過程說得清楚細緻、有條有理,使曾國藩聽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覺厭倦。

  他心裡想:許多人說崇厚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看來不完全正確。八旗子弟,只要不是家道完全敗落,哪個不是花花公子!能像崇厚這樣就不錯了。曾國藩含笑聽著崇厚的敘述,不時插幾句問話,氣氛很融洽。事情的經過講完後,崇厚說:「老中堂,晚輩對這件事有幾點想法。」

  「你說吧!」曾國藩欣賞下屬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他討厭那種人云亦云、糊塗顢頂的人。

  「第一,事情的起因,完全肇于百姓的愚昧無知。所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純粹是無稽之談。天主教的教義最是仁慈,街上討食的乞兒、流浪的孤兒,育嬰堂都收留,讓他們住在那裡,有飯吃,有衣穿,還教他們識字唱歌。這種事,我們自己的衙門都做不到啊!」

  曾國藩想起自己所到之處,眼見不少棄嬰乞兒,心中雖是憐憫,也未曾想到過要收容。這麼多,如何收容得了?別的官員們也未見有育嬰堂這樣的義舉。他覺得慚愧。

  「愚民但說洋人挖眼剖心,也不追問,這挖眼剖心到底是做什麼用途呢?」崇厚繼續說下去,「洋人醫道最是發達,許多病我們束手無策,他們的醫生一來,便可手到病除。我有一次問過夏福音,有人說吃人的眼睛目明,吃人的心肝長壽,是這樣的嗎?夏福音聽後哈哈大笑,說這是天方夜談,還說人若吃人肉,就要中毒,非但不能長壽,有可能即刻斃命。這次勘查被燒毀的聖母得勝堂、育嬰堂時,我特意吩咐幾十個親兵注意搜尋,結果他們稟報,根本不見一隻眼珠,一個人心。老中堂,這吃人心肝的事,過去書上說的也只是極少數的綠林強盜的作為,現在雖野番都不這樣,何況英、美、法這些西洋大邦呢?」

  崇厚的話很有道理。曾國藩過去也聽說各地鬧教案,都講洋人吃人心,挖眼珠,結果並無一處查實。他分析,這是因為教堂有仗勢欺人的其他罪行,人們忿恨,有人便編排這些離奇的事來激起大家的義憤。有些老百姓愚昧,也便真的相信了。

  崇厚又說:「老中堂,還有一個極重要的事,晚輩一直未對任何人說,連皇太后、皇上都沒有說。」

  「什麼事?」崇厚的神態既嚴肅又神秘,引起曾國藩的極大興趣。

  「事件發生後,皇太后、皇上命晚輩查實洋人損失情況,晚輩派出親信認真調查。第二天他們來報告,說靠近關帝廟的海河上浮出三具洋人屍體,二男一女。他們驗屍後,發現這三個洋人均是刀砍死的,女屍脖子上、手指上都留有戴項鍊、戒指的痕跡,而項鍊、戒指都不見了。」崇厚說到這裡,把聲音壓低,「老中堂,晚輩估計這三具洋屍是死於歹人的趁火打劫,謀財害命。」

  「他們是哪個國家的?」曾國藩問,他的掃帚眉抽動了一下。

  「後俄國公使來天津認出了,說是他們俄國來中國的旅遊者,其中兩個是一對夫妻。」

  曾國藩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晚輩現在各處布下暗哨,嚴密打探。眼下儘管許多人罵晚輩,暫且由他們罵去,是非總會分明的。」

  崇厚的態度使曾國藩感動。他鼓勵道:「崇侍郎,你剛才講的事都很重要,對老夫也很有啟發。朝廷既然派我們處理這件事,我們自然就坐到一條船上來了,自當同舟共濟,不分彼此。你認為該做的事,就只管去做,老夫支持你。」

  崇厚走後,曾國藩想了很多,許多事情在等待他去辦:明天大清早,得趁著人少的時候去踏勘鬧事的現場;被福土庵暫時收留的那一百多個從育嬰堂裡逃出的孤兒,得派人一一詢問,問他們是否親眼見過挖眼剖心?武蘭珍接受迷魂藥一事甚為蹊蹺,務必嚴飭武蘭珍講出實話,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蘭珍找出王三來,這種人,必須以死來威脅,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屍事,是個重要的發現,要派十分精明能幹的人去辦,查出結果,抓到兇手,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這樣大規模的騷亂是沒有好處的,它只能使壞人亂中取利。津案應從這裡打開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面都滿意的較好解決。派誰去呢?他想起了趙烈文。是的,這事就交給惠甫!道、府、縣都無人管事,乾脆叫周家勳等人暫時停職,在近期內物色幾個人接替。社會秩序的維持,日常事務的處理,都還得靠地方官。另外,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那就是如何應付過幾天就要到天津來的法國公使羅淑亞。據說此人很不好對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國藩想著想著,忽然一陣頭暈,眼前發黑。他趕緊摸到床邊躺下,直到半個時辰後才慢慢恢復正常。剛一清醒過來,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次騷亂,法國損失嚴重,自然與他們結下了怨仇,這不消說了。俄國、比利時、美國和英國這幾個國家也是因城門失火而殃及的池魚。法國已經利用這一點與他們結成同盟,共同施加壓力,而實際上這次事件的起因與他們毫無關係。若是誠心誠意地與他們講清楚,說明是誤傷,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想必他們也可理解。這樣便可拆散法國的同盟,削弱敵對力量,騰出精力來,集中對付法國。「對!」這是一個重要的策略,曾國藩後悔沒有早一點想起。此事叫崇厚去辦,天津城裡只有他最適宜了。

  心思用過度了,又是一陣眩暈,他趕緊閉上眼睛,不再想事,口裡悲哀地喃喃自語:「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

  羅淑亞很快就到天津來了。這個法蘭西帝國駐中國全權公使,是個受過訓練的職業外交官。他和豐大業一樣,自以為是貧窮落後的中國的主宰,眼角裡根本就沒有這個國家的平等位置。但他的外表卻顯得比豐大業文雅,舉止談吐也不像豐大業那樣的粗魯。在法國時,他聽說中國好比一隻綿羊,對洋人俯首帖耳地順從;又好比一團泥巴,任洋人隨意撚捏。

  來到中國當公使的這幾年,他才發現情況並不完全如此。就在官場中,也並不是所有的官員都如綿羊泥團,而廣大的中國百姓則更有雄獅猛虎般的氣概,對天主教堂和傳教士似乎有一種本能的仇恨,迭起的教案,多是沖著法國而來。前幾年爆發的酉陽教案,至今沒有得到滿意的處理。他不得不親自坐輪船去四川,沿途恐嚇中國地方官。剛回到使館不久,更大的天津教案令他又光火又心怯。先是崇厚在處理,他知只要他在北京幾個照會過去,崇厚便會一一照辦;後知清廷派曾國藩去了天津,這個老頭子不比崇厚容易對付。他決定親去天津一會。

  「午安,曾中堂!」在崇厚陪同下的羅淑亞一進大門,便看到了身穿朝服的曾國藩,他主動地先打招呼。

  「幸會,公使先生。」曾國藩想到自己乃正一品大學士,不能在洋人面前過於謙卑,他有意不出大門,只在接見廳的門口等候。

  分賓主坐下,獻茶畢,寒暄幾句後,曾國藩便不再說話。

  羅淑亞見他端坐在太師椅上,不停地以手撫須,面色安詳,氣宇凝重,隱然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容、驚雷響於後而不變色的氣概,不禁暗自詫異。他見過清朝的官員成百上千,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州縣官吏,未有第二個人可與之相比。本想等曾國藩發問,見此情景,羅淑亞心想,若自己不先開口,老頭子便很可能這樣穩坐撫須下去,直到端茶送客為止,叫你莫測高深,最後兩手空空而去,哭笑不得。

  「曾中堂,貴國暴民作亂,敝國領事被戕殺,國旗被焚毀,教堂被燒,使館、育嬰堂、講書堂被搗,死難者達九人之多。

  這是敝國建國以來,在外國從未遭受過的變亂。敝國上下震怒萬分,世界各國也同聲指責,不知曾中堂如何看待這事?又打算如何處置?」羅淑亞操著熟練的華語說。

  「公使先生。」曾國藩停下梳理鬍鬚的右手,語氣緩慢厚重地說,「對於在上個月的騷亂中,貴國所蒙受到的損失,尤其是領事先生及其他幾位貴國國民的遇害,鄙人深感悲痛,並將遵照敝國皇太后、皇上的旨意,認真查辦,嚴肅處理。不過,公使先生,事情的起因,來自於貴國教堂挖眼剖心的傳聞,而領事先生向我朝廷命官開槍,打死縣令家人,則更是事態激變的導火線。這兩點,鄙人也想提醒公使先生注意。」

  正是這兩點,擊中了天津教案的要害,羅淑亞心裡暗驚:老傢伙果然厲害。但羅淑亞有恃無恐,他要把這兩個要害抹掉:「曾中堂,挖眼剖心之說,純是對敝國的惡意中傷。貴國各地都如此哄傳,但無一處實證。這能作為圍攻教堂的理由嗎?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這恰恰說明貴國百姓的愚昧無知。

  豐大業鳴槍,乃是為了嚇唬包圍他的歹徒,劉縣令家人致死,純系誤中。貴國百姓以此為藉口,肆行當今文明世界中已絕跡的暴行,太令敝國君臣遺憾了。」

  「公使先生。」曾國藩的臉色開始嚴峻起來,「在橋上放槍,說是驅趕圍攻的人,或可勉強說得過去,在崇侍郎家放槍,又作何解釋呢?嗯?」

  崇厚聽出這一聲「嗯」中的陰冷氣味,他生怕羅淑亞惱羞成怒,忙笑著解圍:「那天晚輩也是態度不好,跟豐領事大聲爭吵,兵役都圍了過來,豐領事在那種情況下開槍也可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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