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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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心裡煩躁起來。他強壓著厭煩情緒,高聲說:「父老士民們,請你們讓開一條路,好讓鄙人進城。」 前面跪著的幾個百姓挪動了膝蓋,讓出了一條四五尺寬的路來。曾國藩正準備上轎,人群中突然站起一個身著長衫的青年,大聲說:「老中堂,津門各書院士子公推晚生出來說幾句話,請老中堂賞臉聽一聽。」 曾國藩見說話的士子長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臉上流出一絲淺笑。他平生從不怠慢讀書人,尤其喜歡那些長得俊拔的年輕士子,他認為人才大都藏在這批人中。一個戈什哈從附近人家中搬來條木凳,他坐在凳子上,習慣地抬起右手梳理鬍鬚,微微點點頭。 青年士子會意,大著膽子說:「去年,老中堂由兩江來到直隸,我津門全體士子人人歡喜雀躍,鹹謂有老中堂這樣清正廉明、治國有方的總督,直隸從此將可從疲遝中振興起來。 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佈《勸學篇示直隸士子》,鼓勵我直隸士子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又告誡以義理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諸君子為表率。老中堂的教導,我津門士子都銘記在心。」 說到這裡,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總督,見他注意在聽,氣更壯了:「這次聽說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來處理上月的事件,津門學子比去年歡迎的心情更為強烈。上月之事,明擺著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們已憤憤不平,現在他們竟然公開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無我大清帝國,士子們無不義憤填膺。這等洋鬼子,殺之應該。老中堂,我們都記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討粵匪檄》。檄文說,長毛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以此來取代我孔孟之教。此為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並號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長毛是一丘之貉,他們妄圖以耶穌、《新約》來迷惑我炎黃子孫,亂我孔孟名教,津門父老奮起反抗,和當年湖湘子弟抗擊長毛如出一轍。津門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誨,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的體現。故全體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懇請老中堂明察士民愛國衛道的苦心。」 那士子說完又跪下去,他周圍的人一齊喊:「請老中堂明察!」 曾國藩面無表情地聽著,心裡對這番話是欣賞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遠離湖南數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讀書人之心。他覺得剛才這位士子很會講話。 清晰的語言,說明他有清晰的頭腦,既然被全體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們之中享有威望。這是個人才,應該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說幾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個粗大的黑漢子,他是水火會的頭領徐漢龍。 「你是什麼人?」曾國藩見那人樣子有點兇猛,遂打斷他的話問。 「我是海河岸邊的鐵匠。」徐漢龍不理睬曾國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說,「天津百姓放火燒教堂,搗毀育嬰堂,完全是正義的行動。大人您或許不清楚這裡的底細,聽我揀幾件事說說。」 「你說吧!」曾國藩一向倡導實事求是,捕風捉影的話他聽得太多了,重要的在於具體的事實。所以他鼓勵徐漢龍說下去。 「第一,」徐漢龍沒有通常見曾國藩的人那樣恭順多禮,他開門見山地說,「天主教堂終年緊閉,行動詭秘,教堂和育嬰堂底下都挖有地窖。這地窖都從外地請人修建,不讓津民參與其中,百姓普遍懷疑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國有到育嬰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見其進,不見其出。前任江西進賢知縣魏席珍的女兒賀魏氏,帶女入堂治病,久住不歸,她父親多次勸說也無效,家裡人都說她吃了育嬰堂的迷魂藥。第三,將死的幼孩,育嬰堂也收進去,以水澆頭洗目,令人詫異。又常見從外地用車船送來數十上百幼童,也只見進的,不見出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育嬰堂、教堂裡這半年來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個月百姓們在義塚裡挖出幾具新屍驗看,見這幾具屍都是由外向裡腐爛,尤其腹胸都全部爛壞,腸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裡爛出的,哪有從外面爛進的道理?這幾件事,難道還不能證明天主教堂、育嬰堂是披著教會慈善的外衣,幹著挖眼剖心的惡鬼勾當嗎?」 徐漢龍說完也跪下,他身邊的人怒極高喊:「天主堂、育嬰堂是惡鬼窩!」 曾國藩心想,這個鐵匠也不簡單,敢在朝廷大員的面前理直氣壯地陳說,若這幾樁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氣了。 正思忖間,馮瘸子也站了起來,對著曾國藩嚷道:「總督大人,剛才徐大哥說的半夜埋人,就是我親眼所見的。他們這些洋人把我們中國人不當人看,還不如他們餵養的狗。他們殘殺我們成百上千個幼童,我們為什麼不能殺他們?實話告訴你吧,那天燒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殺了一個。 你要抓兇手,就抓我吧!」 馮瘸子話還沒說完,劉矮子也跳起來叫道:「我也殺了洋人,抓我吧!」 立時就有六七個人一齊站起,大叫大嚷:「我們都是兇手,官府要抓就抓吧!」「為殺洋人而砍頭,值得!」「來世長大,還要殺洋人!」 曾國藩心裡驚道:「看來這燒教堂、殺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視為英雄,不然他們怎會這樣爭著承認?」他站起來,極力以威嚴的神態說:「都不要嚷叫了!剛才那位士子和鐵匠的話,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 「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們齊聲答道。 曾國藩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擰了起來,過了好長一陣時間才說:「現在請各位父老先讓鄙人進城去,有事以後還可以再來找。」 眾人都紛紛站起散開。轎子重新抬起時,曾國藩吩咐加快速度,趕緊進城。 進城後,他謝絕道、府、縣的殷勤相邀,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人住進了文廟。剛剛吃過晚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來拜訪了。曾國藩顧不得勞累,忙以禮相見。在曾國藩的面前,崇厚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晚輩,而崇厚對這個文才武功,並世無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學士,也從心裡崇拜。他本是個乖覺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國藩面前,益發顯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輩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來。天津這個爛攤子,眼下是亂哄哄、稀糟糟的,道、府、縣都交部議處,他們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職發配,全部擔子都壓在晚輩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輩眼裡無王公貴族,現在就是恭王爺親來,也不一定彈壓得住。闔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鎮得住這個局面。」 崇厚以十二分的誠懇說著,這的確也是他的心裡話。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難過。輿論都說他沒有骨氣,罵他是漢奸,法國人又不斷地給他施加壓力,過幾天,公使羅淑亞要親到天津來找他當面算帳。他好比鑽在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這下好了,以曾國藩的地位和聲望,足以構成一堵堅實的擋風牆。 崇厚的誠懇態度,頗使曾國藩感動。他說:「老夫已是衰朽,實不能荷此重任,只是職分所在,不能推辭罷了。侍郎這些年來在天津為朝廷辦三口通商,與洋人打交道,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夫這些年來與洋人直接接觸不多,天津之事,與洋人構成大隙,如何處置妥帖,還要多仰仗侍郎的經驗和才幹。」 「哪裡,哪裡。老中堂這一來,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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