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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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邊,徐漢龍跳上一個土墩子,向周圍的百姓們喊道:「父老鄉親們,洋鬼子和信教的欺侮俺們,殘殺俺們的孩子,現在又開槍打死了劉縣令的家人,俺們能甘心受他們的宰割嗎?」 「不能!」水火會的幾百個兄弟一齊高吼。 「俺們報仇吧!」徐漢龍說完,跳下土墩,帶頭向教堂沖去,上萬百姓一齊行動起來,教堂的門被衝開了,夏福音被抓了出來。徐漢龍說:「把他押起來。」立即就有人猛烈反對。 「打死他!」十多個人一聲喊,夏福音的小命瞬刻上了天堂。另外三個法國傳教士一個都沒跑脫,全部死在亂拳之中。中國教民也有五六個被抓住打死了,另外幾個趕緊扯下胸前的十字架,脫下黑色教袍,換上平時家居衣服,居然混在人群中躲過了。有人從廚房裡抱來一桶油,向耶穌像潑過去,馬上就有人點火,蒙難耶穌像在火中很快化為灰燼。那火越燒越旺,從一樓到二樓,從二樓到三樓,又從三樓燒到塔樓。轉眼之間,一座巍峨壯觀的望海樓教堂,便被熊熊大火所吞沒。 這是一腔不平的怒火,一團復仇的烈火,也是一把自發的野火! 這火從教堂燒到了育嬰堂,一百多個中國小孩子從裡面驚恐萬狀地跑了出來,還有七八個重病在床的嬰兒無人顧及,活活地被煙嗆死,被火燒焦。三個法國修女被拖了出來。她們被這憤怒的場面嚇懵了,嘴裡嘰裡哇啦地說著,沒有人懂得她們說的什麼。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走過來,對拉她們的人說:「這是修女,就像我們中國的尼姑,她們也是可憐人,放開她們吧!」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沖著花白頭髮吼:「什麼可憐人,都是妖婆,放了給你做老婆?」 老頭子討了個沒趣,低著頭擠出了人群。有人高喊:「挖眼剖心都是她們下的手,燒死這幾個巫婆!」 一個腰圍一片破布的小子,忽地抱拳,向四周一拱手,說:「各位叔伯兄弟們,我們哥兒幾個都沒有婆娘,求大家行行好,把這幾個妖婆賞給我們哥兒們吧,由我們來折磨,替大夥兒出氣!」 「呸,下流混子!滾開,別在這裡給咱們中國人丟臉!」馮瘸子沖過去,一揮手,將圍破布的小子打倒在地,對著人群喊:「誰家有被拐的孩子,都來報仇吧!」 立時有二三十個被頭散發的婦女從人堆裡擠出來。這些婦人一邊痛哭,喊著自己兒女的名字,一邊用牙齒撕咬著修女。片刻光景,三個修女都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禍根在法國領事館!」「搗毀它!」隨即就有千百人呼應。於是人流一齊湧向領事館。領事館裡的人早已逃散一空。大家扯碎了大門上的法國國旗,將裡面的東西打得稀巴爛。領事館旁邊的公館、洋行、美國和英國的幾處講書堂也統統被砸得一塌糊塗。人們還不解恨,仍情緒激昂地在那裡談論著,笑駡著,互相慶賀勝利。大家都覺得,這一輩子就數今天活得痛快! 離天主教堂三裡路遠的關帝廟裡,田老二帶著小混混等一班青皮兄弟在這裡蹲著,他們另有打算。就在大家撕毀法國國旗的時候,遠遠地過來三乘轎子。田老二喜道:「到底來了!」說著沖出關帝廟,小混混等緊緊跟上。 「停住,停住!」田老二揚起手中切西瓜的刀,對著轎夫的臉晃了幾晃,轎夫們嚇得魂飛魄散,立即停下。田老二掀起轎簾,裡面坐了一個白皮膚、黃頭髮、藍眼睛的洋婆子。田老二一眼看見了她脖子上戴著一串發光的金項鍊,兩隻手上各戴一隻寶石戒指,心中暗喜。他一隻手伸進轎裡,將那洋婆子拖出轎外,口裡罵道:「你這個妖婆,爺們報仇來了!」說罷,手中的西瓜刀便向那女人的頭上砍去。女人尖叫一聲,倒在地上。 這時,從第二頂轎裡跑出一個男洋人,正趕上項五走過來,二話沒說,掄起長槍,向他的腿上戳去。張國順、段起發跑過來,各自用刀用棍將這個洋人打死。三人在洋人身上亂摸一氣,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 「後面那個跑了!」小混混眼尖,見第三頂轎裡跑出一個足有六尺高的洋大漢,小混混不及他的肩膀高。他也不知哪來的膽量,追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腰上,洋大漢僕倒在地,爬不起來,小混混騎在他的身上,掄起兩個拳頭一頓亂捶。他仿佛覺得自己就是景陽岡上的打虎英雄武松,在圍觀人群的面前出盡了風頭,口裡一個勁地罵:「打死你這個洋鬼子!誰叫你欺侮咱哥們。」 田老二迅速從女洋人的脖子上扯下金項鍊,又從她的左手指上褪下一隻藍寶石戒指,右手指的紅寶石戒指卻被項五捋下了。段起發什麼也沒得到,不服氣,在她身上胡摸起來,意外地在口袋裡發現一塊金表。眾人見小混混正在打另一個洋人,便都趕來幫忙,幾刀砍下,那洋人就不再動彈了。段起發吸取剛才的教訓,先下手,洋人左手上的金戒指被他死勁取下。張國順在他的上衣袋裡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再摸,沒有了。項五沒撈到油水,氣得憋緊腮幫,用力將死洋人翻了個身,伸手掏他屁股上的小口袋。口袋裡空的。項五恨得吐了一口痰,罵道:「這個窮鬼!比咱哥們好不了多少!」 轎夫早已嚇得不知去向,轎旁也圍了上百人,田老二等正要走,圍觀中有人說:「你們這幾個小子,打死了洋人,搶走了東西,把屍體丟在這裡不管,豈不苦了住在這裡的百姓!」 小混混聽了,對田老二說:「二哥,把這幾個洋鬼子扔到河裡去吧!」 田老二點頭。於是五人一齊動手,將兩男一女三具洋屍全扔進海河。末了,連西瓜刀、長槍也丟進河裡。田老二等四人都得到了好處,唯獨小混混一點東西也沒得到。他不覺遺憾,他很快樂。田老二他們身上藏有金鏈金表,怕遭人打劫,趕緊回了家。小混混無所顧忌,聽到領事館那邊吼聲震天,又跑過去,擠到人堆裡看熱鬧。 望海樓教堂的大火一直燒到深夜才漸漸熄滅,鬧了、看了一整天的人群,儘管亢奮異常,歡快異常,到底太疲倦,淩晨之前也漸漸地散開了。 消息傳到京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震驚萬分,主管大臣、三十八歲的皇叔恭王奕心中恐懼不已。奕這些年辦洋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好比江湖上走繩索的賣藝人,步步都須格外的小心謹慎,即便如此,也常常出亂子,招致朝野不少人反對。 奕在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深知洋人的目標不在中國的江山社稷,而在攫取中國的財富。作為皇室中最重要的成員,奕因此對洋人放下心來,至於銀子,那畢竟好商量。 基於此,奕辦洋務的態度,說得好聽點就是「撫」,說得直爽點就是「媚」。他與洋人保持親密的關係,恪遵與洋人訂立的各項條約,並常常作些讓步,滿足他們貪婪的索取,以求保得相安無事的局面。同時,奕也注意學習洋人的長處,試圖把它用之於中國,使中國徐圖自強。這方面的想法,他與曾國藩的觀點完全一致,在朝中,在各省也不乏支持者,比如文祥、左宗棠、李鴻章、郭嵩燾、沈葆楨、丁日昌等人,就都是他的追隨者。但奕的這番用心,並不能得到天下的諒解。 首先是大學士倭仁就看不慣。這個理學泰斗一心要維護中國傳統禮教的純潔性和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對奕與洋人的拉拉扯扯很覺不順眼。同治五年,當奕提出選用科甲官員入同文館學習天文、算學的主張時,倭仁就堅決反對。他抗詞駁斥奕的觀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古往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倭仁這麼一帶頭,就有一批所謂忠貞之士激昂慷慨地附和,聲稱如果這樣下去,大清非亡國滅種不可。後雖經慈禧太后支持,事情總算進行下去了,但已鬧得舉國不靖。這還罷了,最令奕頭痛的是遍及全國的教案,把他弄得焦頭爛額,舉止無措。而這些教案中,又以與法國天主教的衝突最大。奕記得,咸豐十年的南昌教案、同治元年的衡陽湘潭教案、同治四年七年的酉陽教案等等,都是與法國天主教發生的流血衝突。酉陽教案因打死一個法國傳教士,激起教堂報復,居然死了一百四十五個中國百姓。這場慘案,至今尚未了結,眼下法國的損失比哪次都要大,他們怎會善罷甘休!這場亂子如何結局呢?奕不敢想像。他只得立即給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下令,要他迅速查明事件的原委和後果,並對受影響的外國領事館致以歉意。 消息更使法國和其它幾個在天津駐有本國人員的西方國家震驚,他們紛紛派員前往天津。 崇厚奉命查明,這次事件中,包括豐大業在內,共打死法國人九名、俄國人三名、比利時人二名、英國美國人各一名,另有無名屍十具,燒毀法國教堂一座,毀壞法國領事館一處、育嬰堂一處、洋行一處、英國講書堂四處、美國講書堂二處。法國駐京公使館公使羅淑亞認為蒙受了空前未有的奇恥大辱,他聯合英、美、俄、比利時等六國,向清廷提出嚴重抗議。法國政府停泊在遠東的三艘軍艦也集結于天津、煙臺一帶,揚言要把天津化為焦土。剛剛出了一口怨氣的天津士民,頭頂上正壓著一塊沉重的戰爭烏雲。 這塊戰爭烏雲,尤使慈禧、奕害怕。在崇厚的「愚民無知,莠民趁勢為亂,地方官失職」的奏摺上,慈禧批令嚴厲處治肇事匪徒,將天津地方官員先行交部分別議處,並將派崇厚出使法國賠禮道歉。總理衙門向各國駐京使館發出照會,重申遵守各項條約,保護各國在華利益,嚴懲肇事兇手,公正處理天津事件。 但各國公使,尤其是法國公使對清廷態度的誠意表示懷疑,羅淑亞警告奕:法蘭西帝國的艦隊正在升火待發,隨時都可以越過重洋,進入天津。當奕把外國人的態度稟報給慈禧時,年輕的西太后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慢慢地說:「得派一個壓得住檯面又顧全大局的重臣前去天津迅速處理,以寬洋人之心。」 「太后的決定英明。」奕期望的正是這個決定,他心裡已想好了人選,只是太后未問,他不便輕易先提出。自從罷去「議政王」頭銜後,他處事謹慎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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