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六一


  「六爺。」慈禧客氣地叫了一聲奕,「你看派誰去為好呢?」

  「臣看曾國藩去比較適宜。」奕裝著思考一下後再回答,「不過,曾國藩現正在病假中。」

  「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只得麻煩他了,別人誰去都不濟。

  況且他是直督,也是他分內的責任。」慈禧說。奕的奏對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是的。臣也相信曾國藩一向不畏艱難,以國事為重,是不會推辭的。」奕心頭壓著的石頭落了地,仿佛曾國藩一去,戰爭陰雲就會立即被驅散。

  「六爺,你去叫內閣擬旨來。」慈禧也心寬了,她把右手舉起,極有興致地欣賞無名指上的金指套。這指套昨天才打好,金光燦燦的,足有三寸半長,她很滿意。

  「是。」

  奕正要跪安,西太后又以悅耳的聲音補充:「要內閣把朝廷的旨意擬明白些,語氣要堅決些,好讓曾國藩到天津後,辦起事來有所依憑,不致因百姓和地方官的情緒亂了方寸。」

  保定城總督衙門口,今上午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大公子曾紀澤正在忙忙碌碌地張羅著,一根丈把高的竹杆上懸掛著一掛長長的鞭炮,鞭炮下面站著一排吹鼓手。過一會兒,二公子曾紀鴻也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隊府裡的聽差。四周的百姓感到奇怪:看這架式,總督衙門今天像是有喜事,但又不見張燈結綵、披紅掛綠;若是辦喪事哩,又不見戴白系麻的,門前也沒有招魂幡。只見老家人荊七從前面大路上小跑過來,對紀澤說:「大公子,馬車就要到了!」說完後,又走到吹鼓手隊跟前,吩咐作好準備。

  正說話間,一輛三匹馬拉著的大馬車停在門前大坪中,紀澤忙拉著紀鴻走過去,跪在馬車前。車裡走出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他剛一下車,荊七便揮揮手,早已準備好的一群聽差都走了過去,七手八腳地從馬車上卸下二十四根長八尺、徑長一尺二寸的大圓木來,每根圓木的腰間系一根紅布條。這時鞭炮轟響,鼓樂齊鳴,紀澤兄弟對著圓木叩頭不止。荊七一聲吆喝,四十八個聽差,抬起二十四根圓木,魚貫踏上臺階,走進衙門。紀澤、紀鴻低著頭走在最後。

  原來,這二十四根圓木,是兩副棺材的用料。去年,曾國藩離開江甯前夕,李鴻章趕來送行,問恩師在江南尚有何未了私事。曾國藩悄悄對他說,已在江西建昌定下了兩副棺木料,方便時,請他帶到保定來。李鴻章謹記在心,赴西北前夕,他將此事交給昭慶,要弟弟親到建昌去督辦。他要把這兩副棺木作為自己的禮物送給恩師,盡一點作門生的孝心。

  曾國藩在書房裡親熱地接見了李昭慶,並驗看了千里運來的建昌木。但見根根光亮筆直,紋理細密,仔細嗅一嗅,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上常見白色波瀾條紋,故又叫建昌花板。這建昌花板號稱制棺材的上等佳料,又經李昭慶從上萬根木料中,親自選出,豈有不好之理!正在談論下一步如何製造的時候,巡捕報:「聖旨到!」

  曾國藩慌忙換上朝服來到公堂,剛升為吏部侍郎的周壽昌親自齎旨來到,朗聲頌讀:

  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起釁,現在設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曾國藩病尚未痊,近日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係緊要,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著前赴天津,與崇厚會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並焚毀教堂,拆毀育嬰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併查明,毋稍回護。曾國藩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

  欽此。

  天津事起之後,作為直隸總督,曾國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辦的準備,他對這道聖旨不感到意外,對聖旨中所提到的懲辦迷拐人口及為首滋事人員的決定,他也深表同意。但這件事辦起來,必有千難萬難,曾國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過,他卻不能推辭,只得答道:「臣曾國藩遵旨。」

  周壽昌念過上諭之後,隨即走過來,雙手扶起病體衰弱的曾國藩,心裡湧起一股憐憫之情。

  「滌生兄,這是件極難措手的事,京中議論甚多。」周壽昌關心地說。

  「我知道。」曾國藩的情緒十分低落,「但我身為直隸總督,天津鬧事,我能不管嗎?」

  「要麼這樣,」周壽昌望著曾國藩滿是皺紋又略帶浮腫的長臉,以及兩隻上下眼皮幾乎完全靠攏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去回復皇太后,說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請太后另簡別人。」

  對老朋友的這番情義,曾國藩深為感謝。一瞬間,他也覺得可以接受,本來自己就已告假在先,並非臨事推諉。但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此事關係太大了,處理得好不好,都直接牽聯到整個國家的命運。自古忠臣遇到國家危難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當年林文忠公就是這樣死在前赴廣西的路上,贏得了千古忠貞的美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悲壯的詩句在他的腦子裡浮起,他決心向林則徐學習:力疾受命。

  「應甫,你回去稟報皇太后、皇上,就說我過兩天就出發,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處理好,請聖上放心。」

  送走周壽昌後,曾國藩一直一個人怔怔地枯坐在書房裡,不吃不動,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夜晚,歐陽夫人親自送來一碗參湯,勸他喝下,又勸他為國為家保重身體,早點躺下休息。他謝了夫人的好意,答應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後,他關好門,撥亮燈,拿出紙筆來,思量著要寫點東西。

  昌花板和赴津辦教案的上諭同一天到達,明明白白地預示著他此次津門之行是有去無回了。對自己這衰病之身,他無甚留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極人臣,也無甚遺憾了。他最掛牽的就是兩個兒子,擔心他們今後不能好好地立身處世,擔心曾氏家族會有一天突然敗落。這樣的事,對於大家世族來說,幾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夠避免,至少能推遲幾代出現。要寫的話,多少年來爛熟於胸,用不著多想,他筆不停揮,文不加點,一直寫到雞叫頭遍才住手。寫完後他又從頭至尾誦讀一遍,一種惆悵落寞之情油然襲來,不能自已。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復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餘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余歷年奏摺,抄畢後存之家中,留予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所作古文,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餘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餘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髮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髮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將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於此二者痛下功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

  曆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餘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爾輩以後居家,要痛改衙門奢侈之習,力崇勤儉之德。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于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當視叔如父,視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諸弟漸老,餘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曾國藩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和幾個兵弁,冒著六月酷暑,扶病上轎。彭楚漢建議:「大人身為直隸制軍,天津又處動亂之中,此行宜以兵馬壯聲威。卑職願帶一千人隨大人進津門。」

  「不行。」曾國藩斷然拒絕,「上諭說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維護大局,則不能開仗。我帶兵前行,不正好給洋人動刀兵以藉口嗎?」

  彭楚漢默然退下。

  「彭軍門。」曾國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無禮,後果難以預料,直隸軍隊有捍衛京畿之責任。你要訓飭部屬,決不能掉以輕心,隨時準備,以防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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