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五九


  「打你又怎麼樣?你這個炎黃子孫的敗類,老子還要宰了你!」徐漢龍威嚴地站在那個教民的面前,猶如一個正義在握的審判官。

  劉矮子帶著水火會的人高喊:「惡狗!」「奴才!」「打死這個漢奸鬼!」

  那教民嚇得忙逃進教堂,把大門緊緊關上。圍觀的人們紛紛向教堂和育嬰堂丟石頭,丟垃圾。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興趣也越來越大,人們都希望把事情鬧大。大部分人是想借此煞一下洋鬼子的氣焰,出一口多年積壓在胸中的不平之氣。

  也有不少人活得百無聊賴,欲借此尋點刺激,讓生活增加些花色。還有些青皮無賴,最怕的是天下不亂,他們就得規規矩矩,最盼的就是社會混亂不堪,他們好來個亂中得利。

  教堂外人群的喧鬧早已驚動了離此不遠的法國領事館,領事豐大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大廳裡咆哮狂怒。這個對拿破崙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法國外交官,自以為是上帝的高等子民,仗著背後強大的軍事力量,在中國的土地上有恃無恐。

  在他的眼裡,中國貧窮落後,中國人愚昧野蠻,他對各地反法國教會的民眾鬥爭恨之入骨,一向主張血腥鎮壓,以維護法蘭西帝國的威嚴,保證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暢通無阻。此刻,他見教堂外的人群越來越多,吵鬧聲愈來愈大,暴怒已極。

  「天津的地方官呢?他們都躲到哪裡去了?」他指著身邊的秘書西蒙喝問。那神情,仿佛他就是節制天津道府的直隸總督。

  「剛才接到報告,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都已派兵出來彈壓了。」身穿筆挺西裝的西蒙回答。

  「派了多少兵?」

  「一百多。」

  「豬玀!」豐大業粗魯地罵道,「天津府縣都是一批豬玀。

  教堂外鬧事的有幾萬人,百多兵起什麼作用!何況中國的兵都是無能的膽小鬼。」

  「是的。」西蒙應聲,「不過,他們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膽子並不小。」

  「崇厚這個滑頭,為何不出面?他的洋槍隊為何不派出來?」

  「崇厚先到過教堂,現在回署去了。」

  「備車!」豐大業命令,「你和我一起,立即到三口通商衙門去見崇厚!」

  崇厚穿一件月白亮紗衣,拿著一把精美的湘妃扇,正在他的珍藏室裡欣賞他的寵兒——西洋鐘錶。崇厚的珍藏室,幾乎就是一個鐘錶店,各色各樣的西洋鐘錶擺滿了一屋子,精光耀眼,琳琅滿目。崇厚一有空,就會來到這間屋子裡,這個鐘看看,那個表摸摸,心裡喜洋洋的。看到得意處,他會對著鐘錶哼幾句京劇。此時的崇厚,就完全沉浸在一片愉悅之中。上個月,一個比利時商人送給他一座特別的自鳴鐘。這座鐘有半人高,通身以琺瑯裝飾,且鑲金嵌玉,顯得十分的珠光寶氣。這還在其次。最妙的是下半部分有四個全裸金髮西洋女郎,那些女郎形體造得千嬌百媚,就像幾個縮小了的真人。每到整點時,鐘裡發出噹噹的響聲,四個女郎便在原地翩翩起舞,把個崇厚樂得心癢癢地,恨不得把這些洋菩薩都摟在懷裡。崇厚沒有虧待那個商人,給他以最優惠的待遇:凡他的船進天津港時不予檢查。崇厚將這座鐘放在珍藏室的正中。每到整點時,他便扔掉手中的公務,急匆匆地跑進珍藏室,興致盎然地看洋女子跳舞。

  崇厚正看得出神,一個服飾鮮美的家人走到他的身邊:「大人,法國領事豐大業和秘書西蒙來訪,已進了客廳。」

  崇厚一驚,手中的紙扇掉到地上,暗暗叫苦:麻煩事來了!急匆匆換上長袍馬褂迎了出去。

  「領事先生,秘書先生,哪陣好風把你們吹來了?」崇厚一臉媚笑地向豐大業、西蒙打躬作揖。

  豐大業打心裡瞧不起這個貪圖享樂、圓滑庸碌的清國大官僚,他沒有吃崇厚這一套,板起臉孔,開門見山地問:「侍郎先生,天主教堂無故遭圍,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崇厚親自剝了一個南豐貢橘遞給豐大業,笑著說:「張知府、劉縣令都已派兵前去彈壓了,領事先生放心,事情馬上就會平息。」

  「我不能放心,侍郎先生。」豐大業並不接崇厚遞過來的貢橘,一臉冰霜,「幾萬百姓的騷亂,一百來個兵就平息了?你的洋槍隊呢?調你的洋槍隊去!」

  豐大業這樣直接地命令他,兵部侍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覺得有失臉面。他壓下心中的不快,依然笑道:「領事先生,派洋槍隊出來彈壓百姓,恐不合適。」

  「什麼話!」豐大業霍地站起,「侍郎先生,你要明白,你的洋槍隊是我們大法蘭西帝國和大英帝國幫你建的,保護大法蘭西的教堂,是它應盡的職責,你必須馬上把它調派出來!」

  豐大業如此橫蠻不講理,崇厚一時惱火起來,不過他不敢發作,只略為冷淡地回一句:「洋槍隊不能調動。」

  「你真的不調?」豐大業氣得怒不可遏,從腰裡拔出一隻烏亮的手槍來,對著崇厚的胸脯就是兩槍。「叭叭」,崇厚身後那只一人多高的明宣德寶石紅大花瓶被打得粉碎。其實,豐大業只是嚇嚇崇厚而已,開槍的時候,他將手挪偏了兩寸。這兩聲槍響,嚇破了崇厚的膽,他趕緊逃出客廳,躲進內室。衙門裡的官吏、兵役們不知出了何事,都圍了過來,西蒙一把拖過豐大業,說:「我們走吧!」

  豐大業對著內室高喊:「崇厚,我正告你,若不迅速平息騷亂,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都要由你們負責!」

  說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三口通商衙門,又氣呼呼地奔回河東,在獅子林浮橋上不期與知縣劉傑猝然相遇。劉傑帶著幾十號兵弁,在教堂周圍已呆了兩個多時辰。他東竄西跑,南奔北突,喊得舌燥口啞,力勸百姓散開,但無一點效果,反招來一聲聲呵責痛駡。夫人怕他出事,打發家人劉七來叫他回去,扯謊說他的獨根苗突然發病了。劉傑四十多歲了,僅這個五歲的獨生子,平日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對帶隊的把總招呼兩句,便急急忙忙帶著劉七回衙門。

  「站住!」豐大業極不禮貌地下令,「劉縣令,你到哪裡去?」

  「我回衙門去一下。」劉傑極不高興地回了一句。

  「劉縣令,你身為天津的父母官,這個時候,你能離開教堂嗎?」豐大業怒火又生,嚴厲訓斥著天津知縣。

  劉傑不便說回衙門看兒子的病,一時又急得找不出其他藉口,居然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你這個豬玀!」豐大業破口大駡,「你們清國的官員都是豬玀!」

  「你敢罵人?」劉傑畢竟比崇厚血性足一點,他不能接受一個外國人在百姓的面前對他這般侮辱,氣得衝口而出,「你這個沒有教養的洋鬼子!」

  「你?」豐大業沒有想到劉傑居然敢回罵他,他立時拔出手槍來。劉傑的家人劉七是他的遠房侄子,一向對堂叔忠心耿耿,見勢頭不對,忙跨前一步,以身擋住劉傑。就在這時,豐大業手中的槍響了,一顆子彈正中劉七的左胸,血流如注。

  浮橋頭的百姓見狀,頓時狂怒到了極點,劉矮子大叫:「洋鬼子開槍打死人啦!」

  這一聲喊叫,如同一團火把扔進堆放著千萬斤火藥的庫房,憤怒的火焰沖天燃燒;又如一顆開花炮彈擊破海河上的閘門,千百里而來積蓄在這裡的怒濤洶湧奔騰了。天津衛在震怒!人心在震怒!劉矮子一句「宰了狗日的洋鬼子」的話還未喊完,幾百個百姓便沖上浮橋。豐大業、西蒙見勢不妙,忙折回向橋西跑。哪裡走得脫!橋西也上來幾十個大漢,把回路截斷了。劉矮子飛跑過來,揚起一腳,豐大業僕倒在橋上,一陣鐵拳如雨點,不過三五秒鐘,豐大業和西蒙都已成肉醬了。

  這時,從浮橋邊一艘官船艙裡走出一個高級武官來,那人對著橋上喊:「打得好!」劉矮子朝著喊聲望過去,哎呀,這不是總兵陳國瑞嗎?去年,也是在海河邊口,劉矮子給陳部扛軍糧上船,曾經見過這位人稱「大帥」的陳國瑞。這時他見陳國瑞支持,情緒更高昂了,對著眾人大喊:「鄉親們,陳大帥說我們打得好,咱們沖到教堂去,乾脆,把那幾個洋教士也宰掉!」

  「對,咱們到教堂算總帳去!」

  浮橋上的百姓一齊呐喊著沖向人山人海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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