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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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尚不到十四歲,少年天子是個什麼模樣,他想清楚地看一眼。兩宮太后都還年輕,西太后聰明過人,據說有當年則天女皇之風,對國事處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親自掂量一下。明天召見,皇上和兩位太后會提出些什麼問題呢?他設想許多可能問到的事,又一一在心裡作了回答。就這樣想來想去,自鳴鐘噹噹響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團。曾國藩起床,盥洗完畢,盤腿在床上靜坐片刻,然後吃飯。 卯初二刻,曾國藩乘轎來到景運門外,內廷官員在門邊恭迎。他下轎進了門,這裡已是一片輝煌燈火。景運門的右邊是乾清門,這是內廷的正門。清朝從順治到道光,這裡是歷代皇帝禦門聽政的地方,咸豐以後則多改在養心殿。乾清門的右邊一直到隆宗門,有一排矮小的連房。連房西頭是內務府大臣辦事處,東頭是侍衛值宿房,中間是軍機處。此刻,這裡已端坐幾位當朝核心人物。他們在等候早朝,並預知曾國藩今日陛見,都想趁此機會先睹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候爺,和他說上幾句話。 曾國藩尚未走到乾清門,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便聞聲而出,一同把他迎進軍機處。咸豐二年曾國藩離京時,文祥任工部主事,寶鋆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剛在這一年點翰林。論職務,都在曾國藩之下;論科名,除寶鋆與之同年外,其他也都是晚輩。四個軍機大臣在曾國藩的面前甚是謙恭。 正說得投機,外面報恭王到。曾國藩等一齊走出門外。只見恭王正在幾個貼身侍從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來。曾國藩想起這些年來恭王對自己的推薦、信賴、依畀,心中感激不盡。他趕緊趨前兩步,口裡念道:「草莽曾國藩叩見王爺。」說著便要下跪。 奕忙跨上一步,雙手扶住,說:「老中堂免禮!」攜起曾國藩的手,一起進了軍機處。 坐下後,奕把曾國藩細細端詳一番,輕聲說:「中堂蒼老多了!」 一句話,說得曾國藩熱淚盈眶,硬著喉嚨答:「十七年前草莽離京時,王爺尚是英邁少年,不想今日重見,王爺也已步入中年了。」 奕說:「這些年來,老中堂轉戰沙場,備嘗艱險,祖宗江山,實賴保衛,闔朝文武,咸對老中堂崇敬感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貼心話,一時血液沸騰,哽咽著說:「全仗皇太后、皇上齊天洪福,靠王爺廟謨碩畫,草莽何功之有!但願從今以後,四海安夷,國運隆盛。」 眾軍機一齊說:「這一切全賴老中堂的經緯大才!」 過一會兒,惇親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鐘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陸續來到,大家猶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著曾國藩,往日肅穆安靜的軍機處變得熱鬧起來。 看看已近巳正,還不見叫起,曾國藩有點急了。正在這時,年近八十的鎮國將軍奕山走進來傳旨。鴉片戰爭期間,奕山在廣州掛起白旗,向英國侵略者義律投降,辱國喪權,激起眾怒,被鎖拿京城,擬處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於一死。後來又放出,予以重用。為國家贏得聲威的英雄林則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給祖宗丟臉的懦夫卻仍然硬硬朗朗地活著。天道不公!曾國藩的腦子裡瞬時間閃過這一念頭。即將面聖的非常時刻不容他多想,他趕緊回過神來,跟在奕山的後面,左轉進了西長街,然後跨進遵義門,養心殿便出現在眼前了。 奕山把曾國藩領到東暖閣門邊,自己先進去了。立刻,裡面傳出一句清亮動聽的女人聲音:「叫他進來吧!」 曾國藩知道這是皇太后開的金口,他下意識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軀。奕山走到門邊,嘶啞著喉嚨喊:「傳曾國藩!」 兩個太監打起明黃緞棉簾,曾國藩彎腰進門,走前兩步,雙腿跪下,叫道:「臣曾國藩恭請聖安!」 「曾國藩免禮。」又是一句好聽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國藩心裡在猜測:前一句或許是慈禧太后的決定,剛才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后的客氣。慈安太后待人寬厚,這一點他早有所聞。曾國藩摘下插著雙眼花翎的珊瑚紅頂帽,將它放在右手邊,低下頭去,高聲說:「臣曾國藩叩謝天恩!」然後一連叩了三個頭,青磚地發出三下沉厚的響聲。叩完後,他站起來,右手托著大帽子,向前走數步,在正中一塊軟緞墊子上跪了下來,恭聽天語。 片刻之間,養心殿東暖閣裡闃寂無聲。曾國藩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 「曾國藩,你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說第一句話的那個女人終於開腔了。 「是的。」曾國藩趁此機會抬起頭來,向前面迅速掃了一眼,然後趕緊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 就這一眼,他已將面前的佈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寶座上,身材似乎較瘦弱,面孔蒼白,一臉稚氣,眼睛望著遠遠的門簾子,並不看他。剛才說話的太後坐在北面,南面也坐著一位,兩位太后的前面都放著一層薄薄的黃幔帳。曾國藩已從軍機處得知,召見時慈安太後坐南,慈禧太後坐北。 因此,剛才的問話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勇都撤完了嗎?」慈禧太后又問。 「撚寇滅後不久都撤了。」曾國藩答。他神情緊張,背上已漸漸發熱。 「撤的幾多勇?」又是慈禧太后的聲音。 「撤的二萬人,留的三萬人。」不是講都撤了嗎,怎麼還留有三萬,比撤的還多?曾國藩自己已發覺這中間的矛盾,心裡一急,背上的熱氣立即變成汗水。 「何處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見慈禧太后並沒有就二萬三萬的數字查問下去,曾國藩略松了一口氣。 「你一路上來也還安靜嗎?」這是慈安太后在發問了。 「路上很安靜。」曾國藩答,「起先恐怕有遊勇滋事,結果一路倒也平安。」 「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問。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帶兵多少年?」還是慈安太后的聲音。 「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這裡,曾國藩的緊張心情開始鬆弛下來。 「你以前在禮部?」 慈安太后的問話雖多,但最好回答,曾國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禮部當差。」 「曾國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換了一個話題。 「是臣胞弟。」 「你兄弟幾個?」 「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 曾國藩說到這裡,心裡微微一顫,他想起了廬山黃葉觀裡的溫甫。溫甫走後的最初幾年,曾國藩時時提心吊膽,以後見無聲無息的,也就慢慢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覺得不妥,一直也沒有去成。去年到江西查訪,他下了最大決心,要去看望孤身學道十年的六弟。他藉口休息幾天,住到廬山腳下一個小旅店,把陪同的江西官員打發走後,在一個漆黑的夜裡,陳廣敷帶著溫甫下山來到旅店,兄弟會面,談了一個多時辰。所幸溫甫在廣敷的開導下,心境倒還安寧,給曾國藩很大的安慰。溫甫希望見見妻妾和兒子,他也答應了,只是一再叮囑不要洩露出去。還好,溫甫家眷在廬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曉得。儘管如此,當著太后的面再次扯謊,他仍覺心虛。 「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問話的換成了慈禧太后。 他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稍停一下,說:「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慈禧太后繼續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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