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五五


  曾國藩明白了,原來調任直隸總督的目的,是要他來練兵。直隸能練出什麼好兵來呢?天下的好兵源只有湖南,湖南人卻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麵食。曾國藩不能接受這個任務,但又不能頂撞,只得委婉地說:「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辦不好。」

  一語奏上去,許久不見回音,曾國藩的背又開始濕了。

  「你跪安吧,明天再遞牌子。」慈禧太后終於說話了。

  曾國藩趕緊叩頭跪安,托著帽子起身,一步步後退,直退到門簾邊,才慢慢轉身出門。

  曾國藩走出養心殿,來到乾清門時,只見丹墀上下和兩旁回廊裡,早已聚集著上百名大小官員、太監,他們全都以驚異的目光遠遠地望著他,悄悄地交頭接耳,直到他走出景運門。

  第二天又是巳正時,由當年輔政八大臣中唯一沒受懲處的六額駙景壽帶領,走進養心殿東暖閣。皇太后、皇上再次召見,問了問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襲親王伯彥訥拉祜帶領,在養心殿東暖閣第三次接受召見。慈禧太后詢問這些年來有哪些好的帶兵將領,又談起直隸練兵的事,要他實心實意去辦。

  三次召見完畢,曾國藩感慨良多。皇上自始至終沖默不語,未出一字綸音。雖說年紀小,有母后作主,也可以不講話,但到底當了八年的皇帝了,幾句套話總可以說得上的。曾國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職時,老輩翰林談起聖祖康熙爺來,人人崇拜不已。九歲登基,十二歲就親自裁決政事,十七歲除鼇拜集團,二十歲定削藩大計。正因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上,才有超邁漢唐的豐功偉績。而今國家多難,人心渙散,正需要一個能用強力扭轉乾坤的帝王,看來,十四歲的孱弱天子不是那號人物。

  慈安太后問的話,全是閨閣中婦人的閒聊家常,可有可無,不著痛癢。慈禧太后號稱厲害,有關大事純系她一人發問,曾國藩認真地把她三次召見所問的每句話都重新回憶了一遍,慈禧關心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軍將領及直隸練兵。他細細地琢磨著這三件事,將它貫穿起來,看出了慈禧的心思: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打仗的將領帶到直隸,在直隸練出一支精兵來拱衛京師。至於召見之前,他所設想的主要事情,諸如江南的吏治鹽政、百姓的生活、人才的保舉以及撚亂平息後皖、豫、魯省的恢復,還有機器局的建設、如何抵禦洋人等等長治久安之策,幾乎無一句涉及到。是慈禧自私,心中只有她和她兒子的寶位?還是她的才具其實平常,不足以慮及到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國計?曾國藩的腦子裡突然浮起李商隱的詩來:「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慈禧雖未問及鬼神,但也不問及蒼生。國家就掌握在這樣的太后、皇上手裡,能指望它四海安夷、國運隆盛嗎?他暗自搖了搖頭。

  作為大學士,既已到京師,表面上也得做出個到職視事的樣子。召見結束後的次日,曾國藩便至內閣到大學士任。他先到誥敕房更衣,然後在武英殿大學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滿本房裡看了一看,再進大堂。大堂裡橫列六張大書案。東面三張為滿大學士的座位,西面三張為漢大學士的座位。曾國藩在西面第一張書案邊坐下。立時便有內閣學士、侍讀學士、中書等數十人前來拜見。當值的侍讀學士送來兩個文件,曾國藩略為瀏覽一下便簽了字。內閣名為正一品衙門,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實沒有大權,只在皇帝授意下處置一些日常政務。雍正時設立軍機處,又分出內閣大部分要事,於是內閣之權更輕,只辦理一些例行事務。正因為這樣,內閣大學士和協辦大學士便可以成為一種加銜,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學士辦事的地方設在翰林院,於是曾國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廳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聖廟行禮。再到典簿廳更衣後,到昌黎廟行禮,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學士、編修等分批前來叩見。曾國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進翰苑時未到而立,而今已近花甲了。歲月悠悠,時不我待,去日已多,來日苦短。當他走出翰林院時,心中湧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悵惘。

  他回到賢良寺,案桌上的請帖已經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往常,他會基本上不予理睬,但這次不同。一來此為京師重地,邀請者的地位大都顯赫重要,且京師最講應酬,又是勢利之藪,不能輕易回絕別人的邀請。二來離京多年,他也想借此機會與故舊見面,敘敘雲樹之思。他將相邀的帖子一一擺開,大致排了個日程,並吩咐紀鴻注意到時提醒。

  這以後,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門生公請,有甲午、戊戌兩科同年公請,有直隸籍京官公請,有江蘇通省公請,有湖南京官公請,有倭仁、朱鳳標、瑞常三相同請,有文祥、寶鋆、李鴻藻、沈桂芬合請,有恭親王專請,還有周壽昌、吳廷棟、潘祖蔭、許仙屏等舊友的私請等等。每宴後必有戲,每天回寓所時都要到二更三更,弄得他疲倦不堪。

  這天深夜,身上癬疾又發作了,癢得醒過來。他猛然想起,天天在權貴紅火中酬酢,冷落了一批已經衰敗下去的昔日師友,于心說不過去。其中尤有兩戶人家,至今未去拜訪,更是太不應該!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請,曾國藩借病推脫。他換了布衣小帽,偷偷地來到當年的恩師權相穆彰阿舊宅。

  穆彰阿自咸豐帝登基不久罷相後,便一直生病蝸居,直到咸豐六年去世。昔日相府煊赫一時的聲勢早已蕩然無存。兒子雖多,卻無一個成器,空蕩蕩的宅院裡冷冷清清,雜草叢生。宅子裡現住著第七子薩善、九子薩廉,一見到曾國藩,兩兄弟百感交集、涕淚滂沱,將他緊緊抱住。曾國藩問他們生活有無困難。薩善說:「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遺產,度日尚不難,只是近日完稿的先父年譜,則無資付劂。」

  說話間,薩廉拿出一疊墨稿遞過來,說:「中堂大人如有空審閱修改,我們兄弟感激不盡。」

  曾國藩接過墨稿翻了幾頁,心中愀然,懇切地說:「當年不是恩師提攜,國藩哪有今日!稿子我帶回去細細拜讀。若有商榷之處,我自會提出來,尤其是關於罷林文忠公和咸豐爺降旨這兩件事,文字上都要仔細斟酌才是。」

  薩善說:「我們兄弟學識淺薄,這些地方文字上若有不妥,請中堂大人乾脆刪去重寫。」

  曾國藩點點頭,問:「你們商量一下,恩師年譜要刻多少部。」

  薩廉說:「我們兄弟合計過,光自家人就有三百餘口,先父生前門生甚多,至少要一千部才發得開。」

  曾國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自家人保存不在話下,令尊生前的門生,至今尚有幾人與尊府往來?」

  薩善、薩廉啞了口。

  「兩位世兄真不懂世故,你好心送給他們,只怕他們還不想接哩!」曾國藩臉色淒然地說,「稿子我先帶到保定去,看後再送來,二位就在本宅雇人刻印五百部,一切費用,都由我出。」

  薩善、薩廉感謝不迭。兩兄弟又陪著曾國藩到院子裡各處走了走。這些熟悉的房屋草木,勾起曾國藩心中萬縷悵意。

  繁華已矣,人去樓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終於受不了情感的沉重壓力,匆匆與薩善兄弟告辭。

  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輛騾車,悄悄來到絲線胡同塔齊布家。塔齊布兄弟三人,三弟先他死于咸豐四年,次弟又不幸在今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無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歲。聽說曾中堂親自登門拜訪,老太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親到大門迎接,身後跟著一群寡婦弱女。曾國藩一見,心裡甚是悽愴。他親自扶著塔母來到大堂,然後向老人家行子侄輩大禮,嚇得老太婆忙站起還禮。曾國藩深情地談起塔齊布和他一起創辦湘軍的艱難,稱讚他是難得的將才,勾起塔母對亡兒綿綿不絕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傷心,老淚縱橫,緊緊抓住曾國藩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曾國藩很難過,安慰道:「老人家,國藩就好比您的兒子,待我安頓好後,再派人接您老人家去保定住。」

  塔母使勁搖搖頭,終於開了口:「有你這句話,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兒子命薄福薄,不能長隨你這樣的好人。」

  旗人婦女本來大方,塔齊布的夫人也不回避曾國藩,這時拉著女兒跪在他的面前,泣聲說:「老大人,可憐塔齊布一生只有這點骨血,她一個女兒家自然做不了什麼,小時她父親為她訂了一門親事,明年就要過門,求老大人看在她父親的分上,給小女夫婿謀一個差事。」說罷,想起丈夫來,不覺失聲痛哭,語不成聲地訴說著。

  曾國藩實在不忍心聽她說下去,想了一下說:「一個月後,叫令婿到保定來找我。」

  塔齊布夫人和女兒叩頭不止。見曾國藩如此慨然應諾,塔齊布次弟阿淩布夫人也忙過來,求道:「老大人開恩,苦命女人的大女兒後年也要過門,求老大人也給她的夫婚一碗飯吃吧!」

  曾國藩頗覺為難。多少湘鄉人,包括像南五舅兒子那樣的至親跑到安慶,跑到江寧,千求萬求,求他收留,他都沒有答應,為塔齊布女婿謀個差事已是大大破例,這下又來一個,往哪裡安插呢?見曾國藩不開口,阿淩布的女人磕頭如搗蒜。塔母說:「曾大人,老身給您下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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