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五二


  多年來,曾國藩一直與幕僚一起就餐。歐陽夫人率兒女到江寧後,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多了,不過,他也還時常到大廚房和幕僚們邊吃飯邊聊天。近一年來,他常常喜歡一個人在書房裡吃飯,偶爾歐陽夫人也到書房來陪他吃。

  「菜單?」出於好奇,趙烈文將紙條拿過來看了看,只見上面寫著:「魚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蔥蘿蔔絲一小碗,菠菜湯一中碗,辣椒豆鼓一小碟,米飯一小碗。」

  趙烈文歎息:「大人還是吃得省儉!聽說升州板鴨店常常給江寧各大衙門送板鴨,大人不妨切點吃。」

  「我這裡沒有升州店的板鴨!」曾國藩斷然說,「以前他們送過幾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後他們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廚房裡沒有多少雞鴨魚肉,連紹酒都是論斤零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無此總督衙門!」趙烈文深有所悟地歎息。

  曾國藩說:「那好,足下他日為老夫撰寫墓誌銘,這便是材料!」

  說著,兩人都大笑起來。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飯,你加一碗臘肉、一碗臘魚,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紹酒來。」曾國藩吩咐僕人。江六應聲出門,趙烈文起身告辭。「不要走,我已經留你吃飯了。」

  「客人就是我!」趙烈文受寵若驚,與曾國藩單獨在一起吃飯,這還是第一次,過去雖然也一起吃過飯,但那是和眾人一道在大餐廳裡就餐。

  「過一會歐陽小岑也來。今晚我做東,請你們二位。」曾國藩很難得請客,今晚這餐飯既是與歐陽小岑話別,又是為了答謝他送了這套船山遺書。趙烈文則被拉來作陪。

  趙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見書架上擺著一疊《紅樓夢》,遂笑道:「想不到兩江總督衙門也有私鹽,今天被我拿著了!」

  說罷,起身向書架邊走去。

  曾國藩先是一怔,後恍然大悟,說:「日前禦史王大經奏禁淫書,《紅樓夢》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這是一部奇書,你讀過嗎?」

  「五年前匆匆讀過一遍,的確寫得好,真想再讀一遍。」

  「《紅樓夢》要多讀幾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瞞你說,我這是讀第三遍了。」曾國藩也走到書架邊,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順手翻了幾頁。忽然,從書中飄下一幀照片,趙烈文忙彎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園林圖:遠處為小橋假山、樓閣回廊,近處是一座水塘,一個俊美的貴公子坐在瓷墩上,對水吹簫,神態優雅恬適。

  趙烈文凝視許久,問:「大人,這吹簫的少年是誰?」

  「你看看照片的背後。」曾國藩說,手中的書已合攏,重新放到書架上去了。

  趙烈文把照片翻過身來,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鑒園主人贈。」

  「他是恭王?」趙烈文頗為懷疑地問。

  「正是。」

  曾國藩重新坐到太師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趙烈文又把照片翻過去,再細細諦視著,說:「真是個英俊美少年。」

  隔一會,又自言自語:「美則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壓百僚。」

  曾國藩隨口答道:「貌雖不厚重,聰明則過人。」

  「聰明誠然聰明,不過小智慧耳。」趙烈文將照片置於茶几上,毫無顧忌地說,「見時局之不得不仰仗於外,即曲為彌縫。前向與倭相相爭,無轉身之地,忽而又解釋。這都是恭王聰明之處。然此則為隨事稱量輕重、揣度形勢之才,至於己為何人,所居何地,應如何立志,似乎全無理會。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氣作主,恭王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勢極而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餗之慮,怕不是淺智薄慧之技所能倖免。」

  趙烈文這番議論,曾國藩在心裡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責恭王,恭王畢竟有大恩於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難處,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開對恭王的議論,轉向另一個話題:「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來說,事無大小,當日必辦。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後後加起來,臨朝之日不會超過三年。本朝歷代皇帝,非重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亂之後而議減征,餉竭之日而免報銷。數者皆非亡國舉動,足下以為何如?」

  「數者皆非亡國舉動」一句話,使趙烈文頗覺意外,他於此窺視出曾國藩對國事蜩螗的憂慮不滿的心理,試探著說:「大人問卑職對本朝君德的看法,請恕卑職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

  「這裡沒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說。」曾國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勵,趙烈文的膽子更大了,遂痛快陳詞:「天道窮遠難知,不敢妄對。卑職以為,自三代以後,論強弱不論仁暴,論形勢不論德澤。比如諸葛亮輔蜀,盡忠盡力,民心擁護,而卒不能複已絕之炎劉;金哀宗在汴,求治頗切,而終不能抗方張之強韃。人之所見不能甚遠,既未可以一言而決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許其不覆。議減征,說來是仁政,但創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報銷,當然顯得寬容,但餉項原就是各省自籌,無可認真,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於勤政,的確為前世所罕見,但小事以速辦而見長,大事則往往以草率而致誤。以君德卜國之盛衰,固然不錯,但中興氣象,第一貴得人。卑職看今日中樞之地,實未有房、杜、姚、宋之輩,若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興,恐未能如所願。」

  趙烈文這些論點,曾國藩深以為然。恭王聰明而不能鎮百僚,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寶鋆靈活但不滿人口,有節操的僅倭仁一人,卻又才薄識淺。時局盡在軍機,而軍機這班要員就是這般,國事如何能指望?心裡雖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贊同趙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聽聽這位見事深細的幕僚對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凡奏摺,事無大小,徑達御前,毫無壅蔽。即如沅甫參官秀峰折傳到御座前,皇太后傳胡家玉面問,僅指折中一節與看,不令睹全文。稍後放譚廷襄、綿森二人去湖北查辦,而軍機處尚不知始末。一女主臨禦而威斷如此,亦古來罕見。」

  趙烈文冷笑道:「當今太后處事,確如大人所言,其詭密之程度,連軍機大臣都無法知曉,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輩畢竟不懂得,威斷在俄頃,而蒙蔽在日後。當面都唯唯諾諾,謹遵照辦,一出外則恣肆欺蔽,毫無忌憚。一部《紅樓夢》,把這種面目都寫絕了。卑職有時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不久就會有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一天到來。」

  趙烈文的話說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國藩憂鬱不安,正想為太后申辯兩句,歐陽兆熊應邀來了。他趕緊中斷這番談話,吩咐擺菜吃飯。本來興致很濃的一餐告別晚宴,卻因此而吃得不甚暢快,待歐陽兆熊和趙烈文告辭回家後,曾國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靜。

  這時歐陽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長途跋涉。曾國藩留下紀澤夫婦在江甯照料,帶著紀鴻和眾幕僚們,冒著嚴冬酷寒,頂著北風,匆匆離開兩江,他要趕在同治八年元旦前進入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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