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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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種絕大享受,可惜你沒有這個福分。」歐陽兆熊大笑,曾國藩也笑了。 離開書局時,曾國藩拉著老友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船山公的書印得差不多了,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實現了夙願。 其他存局的譯稿也都要刻印出來。洋人機巧之心,造炮製船的奧妙都在這些書裡,要想使中國富強起來,就非要讀這些書不可。至於那些耆儒們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們大多清貧,無力付梓,我們不印,他們將抱恨終生,學術成果也就會湮滅,所以也得刻印出來。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寫信給我,我給你匯銀子來。」 歐陽兆熊感動地說:「滌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幹大事,我力小,辦小事,總之都要為世人做有益之事。 你放心去直隸吧,我之餘生便在此書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書局就不會關門,馬穀山不給錢,我賣田產店鋪也要把存局的這批書稿刻印出來!」 兩雙已變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書局回到衙門不久,趙烈文便引著一個漢子進門來。那漢子挑著兩隻大木箱。 「大人,歐陽先生給你送了一擔禮物。」趙烈文笑嘻嘻地說。 「哪個歐陽先生?」曾國藩皺起眉頭說,「你叫他挑回去,什麼禮我都不收!」 「還有哪個歐陽先生,就是書局的小岑老丈呀!」趙烈文邊說,邊擅自叫那漢子放下擔子。 「他送我什麼禮物?我剛從他那裡來。」曾國藩疑惑不解。 那漢子拿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說:「大人剛走,歐陽先生便說,你們看我現在呆成什麼樣子了,曾大人奉調直隸,一走幾千里,今後捎帶東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遺書就差兩本沒完工了,我們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說應該。 於是就裝滿了兩箱子,派我送來。」說著打開木箱,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函書來。曾國藩滿面笑容地說:「好,好!這個禮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廚房裡吃過飯再走。」 那漢子出門後,趙烈文幫助曾國藩將書一函一函地拿出來,放到書桌上,幾乎把整個書案擺滿了。 「船山先生處饑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寫出這多好書來,真正不容易呀!」曾國藩望著眼前的書感歎起來。 趙烈文順手翻著《讀通鑒論》。這本書在書局刻印過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來讀過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見事高明、議論深刻。此時看著這部被裝訂成十大本的五十余萬言巨著,真是愛不釋手,心裡油然生出一股對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議論戛戛獨造,破自古悠謬之談。卑職想,若使其得位乘時,必將大有康濟之效。」 「不見得。」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何?」趙烈文頗感意外。他深知曾國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為什麼並不贊同這個觀點呢? 「船山之學確實宏深精至,但有的則嫌偏刻。比如對人的評價,求全責備的多,寬容體諒的少。若讓船山處置國事,天下則無可用之人了。」曾國藩離開座位,在書案前走了幾步後又說,「作文與做官並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見深識閎為佳,立論即使尖刻、偏頗點亦無妨,因為不至於傷害到某一個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實效,只要自圓其說,便是理論,運筆為斤,自成大匠。做官則不同,世事紛繁,人心不一,官場複雜,尤為微妙,識見固要閎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進,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萬不可逞才使氣,只求一時痛快。歷來有文壇上之泰山北斗,官場上卻毫無建樹,甚至一敗塗地者,蓋因不識此中差別耳!」 趙烈文不斷點頭稱是。過一會,曾國藩感慨地說:「世上之人,其聰明才力相差都不太遠,此暗則彼明,此長則彼短,在用人者審量其宜而已。山不能為大匠別生奇木,天亦不能為賢主更生異人。」 「大哉,宰相之論也!」趙烈文不由得高聲讚歎。 「惠甫,你怎麼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呀!」曾國藩哈哈大笑起來,心情十分快活。 「卑職跟隨大人多年,素日裡聽大人談經談史談人物,所獲甚多。有時想,若是把大人這些談話都整理出來,刻印成書,必然對世人大有啟發。」趙烈文真摯地說,他其實已悄悄地這樣做了。每次和曾國藩談話之後,他就趕緊記在當天的日記上,儘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絲樣,把它們原原本本地留在紙上。曾國藩多次和他談「靜」的意義。從春秋的諸子百家,談到宋明的程朱陸王,把「靜」的學問闡發得淋漓盡致,說得趙烈文如醉如癡。他於是自號能靜,將書齋命名為能靜居,其每天的日記也隨之叫做能靜居日記。這部能靜居日記已記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國藩的言論。 「惠甫,我本是一個讀書做詩文的料子,誰知後來走錯了路。」曾國藩今天的談興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饒有興致地談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接游,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我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惟有多讀書而已,心中則以為異日梅、何之輩不足以相伯仲。豈料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書為伍,置詩文於高閣。咸豐二年後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發無暇為學。今日回過頭來再讀梅伯言之文,自覺其有過人之處,往者之見,實為少年偏激。不過,我至今心裡仍不服輸,若讓我有時間讀書,我一定要與梅伯言爭個高低。」 說罷,一副憤憤不平的認真樣子。趙烈文鼓掌大笑起來,說:「人之性度不可測識,世有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稱號者,漢之富平侯、明之鎮國公①也。大人事業淩架千古,唐宋以下幾無其倫,仍斤斤計較,要與寒儒一爭高下,豈不與漢成帝、明武宗為一類的人!」 ①漢成帝自稱富平侯家人,明武宗自稱鎮國公。 曾國藩笑著說:「我講的是實話。」 趙烈文說:「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輕時的英發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後來與洪楊爭勝負,大概也出於此好勝之心。」 「真給你說對了,惠甫。」曾國藩說,「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僅要與洪楊爭高下,也要與湖南官場爭高下。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為懲辦幾個鬥毆的兵痞,長沙綠營竟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此發憤到衡州募勇萬眾。那時也不過為爭口氣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為一笑。」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住了,繼而又喟然歎息道:「可惜撚戰無功,國家亦未中興,平長毛這點功勞,實不足道。」 「李中堂剿撚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勝利,就是大人的勝利。」趙烈文安慰道,「卑職想,大人募湘軍,後來李中堂募淮軍,與北宋韓世忠、嶽飛等人募軍有相似之處。當年韓、岳自成軍自求餉,湘淮軍的成功,實基於此。」 「是的。」曾國藩鬆開握須的手,支在扶手上,將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權不在手,決無人應之。故我起義師以來,力求自強之道,粗能有成。」 趙烈文笑道:「大人成則成矣,而風氣則大辟蹊徑。依卑職看來,大人歷年辛苦,與賊戰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勝而天下靡然從之,恐數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統既久,剖分之象蓋已濫觴,雖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國藩默然良久,徐徐歎道:「我始意豈及此!成敗皆氣運,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氣運所致。」 這時,一個僕人進來,遞給曾國藩一張紙條。曾國藩看過後問趙烈文:「這是何物,你能猜得著嗎?」 趙烈文搖搖頭。 「這是老夫的晚餐菜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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