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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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笑,見笑。」曾國藩把筆放回木盤,謙遜地說。 「貧僧深謝了!」遠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總督衙門來了一位老爺,說是有急事要面稟。」 靈穀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過來,邊施禮邊說。 「什麼事?叫他進來。」 來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國藩身邊,悄悄地說:「李制軍遣弟昭慶來江甯,要向大人稟報……」 「備轎!」不待巡捕說完,曾國藩便下令。 「大人,齋飯已備好,吃了再走吧!」遠通慌忙挽留。 「打擾了,下次再來吃吧!」曾國藩邊說邊急步走出無梁殿。他知道,李鴻章一定是遇到了難以獨自作主的大事難事。 原來,李鴻章督師以來,採取了誘敵於絕地然後合圍的戰略和離間之計,大大地挫傷了撚軍的元氣,把賴文光、任化邦的東撚軍引誘到山東煙臺一帶。李鴻章認為東撚已到山重水複的地步,準備以膠萊河為防線,將他們困死在登萊半島。李昭慶奉命來到江寧,一來請教此法是否可行,二來求援二十萬餉銀。 從靈穀寺到城裡的一路上,曾國藩心裡就一直在揣度著李昭慶要談的事。前方戰事時有反復,令曾國藩提心吊膽,只有李鴻章用河防之策將撚軍最終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撚無功的恥辱。如果李鴻章也失敗了,後果則不堪設想。他的這種心情,就和當年在安慶掛念老九打金陵一樣。聽了李昭慶的稟報後,曾國藩在心裡長長地抒了一口氣。他沒有馬上表示態度,而是離開坐位走到掛圖邊,擰緊兩道掃帚眉,眼睛死死地盯著山東省。 大約過兩刻鐘之後,曾國藩重新回到坐位上,對李昭慶說:「幼泉,回去告訴你二哥,就說我完全贊同他的這個設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點:丁寶楨是山東巡撫,他的職責只是守山東,滅不滅撚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膠萊儘量用劉省三部,而不用魯軍,前年賴文光就是衝破豫軍朱仙鎮防線的,丁寶楨和李鶴年是一樣的思想。因此,為防萬一,還要在運河設第二道防線,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蘇六塘河設第三道防線,就近調鮑超、陳國瑞部防守。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訴少荃,鱉雖進甕中,但並未到手,還有可能逃出去,不可存絲毫虛驕。至於二十萬餉銀,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國藩所估計。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東撚軍在賴文光、任化邦率領下,在海廟口以北十幾裡海灘地方突破魯軍防線,過濰河、濰縣、昌樂,擬再渡運河,進入豫陝,與張宗禹的西撚會師。但在運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頑強阻擋,又加上大雨連綿,河水盛漲,東撚軍心大亂,叛徒潘貴升乘機殺害了魯王任化邦。賴文光率殘部重上山東,結果一敗於濰縣,再敗于壽光,二萬將士戰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犧牲。賴文光率六千人苦戰逃出,準備下江蘇,在六塘河又遇到鮑超的阻擋,後來雖從陳國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終於大勢已去,人少力弱。賴文光被抓就義,東撚軍全軍覆沒。 捷報傳到江寧,一洗曾國藩兩年多來的屈辱。朝廷論功行賞,李鴻章授以協辦大學士,劉銘傳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並念記曾國藩的決策之功及轉戰一年多的辛勞,加恩加賞一雲騎尉世職,接著又從體仁閣大學士調任武英殿大學士。不久,李鴻章、左宗棠、劉松山等會剿西撚成功,梁王張宗禹戰死徒駭河邊。鬧了十多年的撚軍起義被完全鎮壓下去了。曾國藩精神重又振作起來,正準備把整飭兩江的事繼續辦下去時,官文卻因阻擊西撚失敗之罪,被撤除了直隸總督之職,慈禧太后調曾國藩接任,並著晉京陛見,兩江總督一職,則由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 曾國藩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僅因撚亂平息,朝廷沒有忘記他的功勞,更因他多年的明友暗敵官文徹底垮臺了,他今後的仕途少了一塊絆腳石,曾國荃、郭嵩燾、劉蓉、劉長佑等人東山複起也少了一重障礙。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軍的天下!他能不興奮嗎? 兩江治內的大小政事,曾國藩都可以移交給馬新貽,唯有兩件事他放心不下,要親自交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事,他擬親赴上海一行。容閎得到消息,自己駕駛新制的火輪船由滬赴寧來了。曾國藩十分高興。他興致勃勃地登船觀賞,並命容閎向採石磯開去。 容閎開足馬力,船在江面飛也似地前進,近兩百里水路,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曾國藩坐在船艙裡,頗有點意氣風發之感。到了採石磯後,容閎又掉過船頭,開回江寧。因為是下水,更快,一個半時辰便回到下關碼頭。曾國藩興奮地說:「純甫,這艘船比起安慶內軍械所造的黃鵠號又要強多了,簡直與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閎說:「與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這兩年造的船又快多了。洋人的東西日新月異,學不勝學。」 「我們中國人並不蠢,只要有志氣,今後總可以超過洋人的。」曾國藩堅定地說,又問,「這艘船取的什麼名字?」 「還沒有名字哩,正等著大人為它命名。」 曾國藩站在甲板上,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凝神良久,說:「就叫它恬吉號吧!取四海波恬、公務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閎歡喜地說。 「純甫,我此去直隸,最令我掛系的就是上海機器製造總局,它還剛上軌道,並不成熟。在中國建機器製造局,是我曾某人辦的一樁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說不定今後還會招致眾多非議。不過,依老夫之愚見,這個事業非要辦成功不可。中國的徐圖自強,只能肇基於此。純甫,我看重你,主要還不是因為你留過洋,與洋人熟悉,而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堅毅。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今後不管有千難萬難,你都要把這件事堅持辦下去。你尚年輕,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卻不一定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職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職一定盡力辦好。」容閎辦機器製造業已經五六年了,先前是滿腔赤子之心,恨不得兩年三年就把美國英國的全套機器搬到中國來,讓國家立即強盛。這些年來,他在辦事過程中,深感處處棘手,步步難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幹,但最後還是挺下來了。他本想向曾國藩吐一肚子苦水,聽曾國藩這一說,便不敢再講了,硬著頭皮把總督交給的擔子擔起來。 「純甫,我知道你有難處。」曾國藩從「盡力辦好」四字中,已知容閎的艱難。「老夫活了五十多歲,經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難之處,正可看作是激勵和逼迫。你拿張紙來,我送你兩個字,作為暫時分別的留念。」 容閎忙拿出一張隨身攜帶的棉料呈文紙,曾國藩寫下兩個大字:「患難」。又在旁邊寫了一行小字:「餘將赴直隸,書此二字送純甫,以志相交于患難之時也。」寫罷,親手把紙遞了過去。容閎激動萬分,打開從美國帶回的牛皮箱,將它珍藏於箱中。後來容閎定居美國,西方友人願以十萬美金買下這幅字,容閎毅然拒絕。這當然是後話了。 第二件是金陵書局的事。船山遺書的印裝即將蕆事。道光十九年刻的《書經稗疏》《春秋家說序》因錯訛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燒,曾國藩便托劉昆在京師文淵閣抄出,前幾天也已送到江寧來。他又擠出時間,親自為船山遺書的印刷作了一篇序,現在都一併交給書局趕緊雕板,不用他操心了。只是還有一大批洋人的譯書和國內耆儒的書稿,還在等待著刊刻。曾國藩親到書局去了一趟,見設備簡陋的書局裡堆放著一疊疊刻印俱佳的船山遺書,他欣喜地翻閱著,把書湊近鼻子邊,貪婪地聞著,覺得油墨噴出的氣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歐陽兆熊笑道:「前人說唐詩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這本書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瞞你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屏去一切世事,學當年李鄴侯那樣,到深山老林裡去築一間茅屋,讀盡天下書。」曾國藩說,那神情極為虔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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