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四九


  蘇東坡《富韓公神道碑》『公之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己聽公,西戎北狄,視公進退以為輕重,然一趙濟能搖之』,張文潛改『能』為『敢』。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陳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萬點益門西』,王漁洋分別改『增』為『生』,改『峰』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見即使是大手筆,也有個千錘百煉提高的過程,何況一般人呢?除一字師外,還有半字師的故事,你們聽說過沒有?」

  「沒有。」四子齊搖頭。

  「昔乾隆龔煒,為東海一閨秀改詠菊詩。詩雲:『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籬別染一枝花。』龔煒嫌『別』字硬,改為『另』。人稱半字師。」

  「大人,當年靖毅公病逝時,唐鶴九送的挽聯,大人為他改了兩處,大家都說改得極好。」張裕釗插話。

  「我改的倒也尋常,其實是唐鶴九的聯語寫得好。」曾國藩平淡地說。

  「廉卿兄,你把這段掌故說給我們聽聽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這件事。

  張裕釗望著曾國藩請示:「大人,卑職可以說嗎?」

  「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于金陵城下,當時挽聯極多,也不乏佳者。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隕台星。』大人看後說,寫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起筆來,將『成功』二字乙轉,又改『灑淚』為『痛定』。頓時,大家都輕輕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功成,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痛定,又隕台星。」薛福成慢慢重複一遍,說,「果真改得好極了!」

  曾國藩平靜地聽著,無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著說:「請大人談談文章的佈局。」

  曾國藩喝了兩口茶,上下梳過幾次鬍鬚後,慢慢地說:「謀篇佈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夫。《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面較多,正面較少。譬如精神注於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處皆目。文中線索如同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這是一種。古人文筆有雲屬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佈局則有千岩萬壑、重巒複嶂之觀。此等文章以《莊子》為最,將《莊子》好好讀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聽了這話,有一種茅塞頓開而豁然爽朗、聰明大張之感,深深佩服總督大人學問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細流與長江大河之別。

  「請問大人。」張裕釗在認真思考之後,恭謹地問:「常見古人詩話中談到詩的氣象。卑職想,古文應該也有氣象,而究以何種氣象為好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說明廉卿這段時期來對古文的鑽研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即從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對全篇的思考。」曾國藩日漸昏花的三角眼裡射出讚賞的目光。

  「古人以『氣象』二字來評詩,較早的可見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詩話》。竹坡居士說鄭谷的『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別人皆以為奇絕,他以為其氣象淺俗。後來《滄浪詩話》裡多次提到『氣象』,說唐人詩與宋人詩,先不談工拙,真是氣象不同;又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其實不只是詩,文、書、畫莫不如此。氣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為,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能可貴,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登高樓俯視大江,獨坐明窗淨几之下而遠眺。又如英雄俠士褐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貌。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關乎學術。自孟子、莊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但文辭不如孟、莊、韓三子之跌宕。老夫以為文章要達到這種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應成為我輩力求達到的目標。」

  這一大段宏論,說得四子皆低頭不言,心中自覺慚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吳敏樹要跟曾國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國藩心裡對這事究竟怎樣看,有沒有芥蒂,平時沒有機會問,今天可是個好機會。他笑著問:「關於桐城文派的事,吳南屏後來捐錢請大人給他除名了嗎?」

  「南屏那人你還不知道!」曾國藩爽快地笑起來,「他是打死都不認輸的。後來的信中,他乾脆將姚鼐比之于呂居仁。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計較。南屏不願在桐城諸君子灶下討飯吃,也稱得上我們湖南人中的豪傑。不過,以姚氏為呂居仁之比,也貶之太甚了。老夫粗解文章,實由姚先生啟之。姚先生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發之耳。他的《古文辭類纂》一書,雖闌入劉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體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類淵源于《易·繫辭》,詞賦類仿劉歆《七略》,則為不刊之典。老夫鑒於姚先生所編,不選六經、諸子、史傳之文,雖另編《經史百家雜鈔》,但平心而論,姚先生之《類纂》要比老夫的《雜鈔》流傳得久遠。」

  黎庶昌深以此言為持平之論,並對曾國藩的心胸氣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請曾國藩再談談對桐城三祖的看法,吳汝綸又發問了:「大人,聽說您要寫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訣和四象說,能讓我們先知一二嗎?」

  「你們四人,最數摯甫不安本分,不知又從哪裡刺探了老夫的機密。」就像老父親親昵地指責聰明靈泛的小兒子一樣,其實心裡很高興,他樂於向弟子們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驪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說說吧。八字訣,即以雄、直、怪、麗為古文陽剛美之特徵,以茹、遠、潔、適為古文陰柔美之特徵。我還要仿照司空表聖的辦法,每個字下再給它以八個字的詳述。四象,即太陽為氣勢,氣勢中又分噴薄之勢、跌宕之勢;少陽為趣味,趣味中又有詼詭之趣、閒適之趣;太陰為識度,識度有閎闊之度、含蓄之度;少陰即情韻;情韻有沉雄之韻、淒惻之韻。若精力好,下個月老夫將這篇文章完工,那時再聽聽諸位的意見。」

  張裕釗說:「大人對古文的這個發現,將可與沈休文的四聲說相比!」

  「你們看,對面有個傢伙在偷聽大人的天機!」吳汝綸神秘地指了指無梁殿外的小松樹林。

  「誰?好大的狗膽,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沖出殿外剛走幾步,只見一隻兩尺多長的金毛松鼠,從松樹枝上跳躍著逃走了。

  「原來是它!」黎庶昌、張裕釗大笑起來。曾國藩一時興起,笑道:「你們誰有本事逮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張裕釗等人見曾國藩興趣這樣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齊向小松林沖去。

  曾國藩背著雙手,情趣極高地看著他們在松樹林裡奔跑,口裡念道:「鷦鷯已翔乎九仞兮,羅者猶倚乎澤藪。」

  「大人。」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謙卑的聲音。曾國藩回頭看時,遠通法師已站在一旁,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那小僧人兩眼怯生生地望著江寧城裡的頭號人物,雙手托著一個黑漆發亮的木盤,木盤上擺著一支大號羊毫,一方刷絲歙硯,兩卷水印硾箋。

  「大人學問淹博,尤其聯語精妙,久為貧僧欽敬,早就想求大人為寒寺題一聯語,只是無緣。今日萬幸,貧僧恭請大人賜寶。」遠通說罷,雙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國藩笑著說:「今日受法師款待,不容我不寫了。不過鄙人對佛法素無所知,題什麼好呢?」

  曾國藩在無梁殿裡慢慢踱步。殿堂裡異常安靜,水氣沖著紫沙壺蓋輕輕地上下跳動,他凝視著茶壺,瞬時間有了。遂提起筆,吩咐小和尚把硾箋展開。一會兒,水印紙上現出一個個勁崛的字來:

  萬里神通,度海遙分功德水,

  六朝都會,環山長護吉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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