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四八


  「這八功德水有個來由。」遠通神氣活現地數著家珍,「梁天監十七年,有個西域胡僧來到鐘山紫霞洞修行。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有一天,洞邊來了一個長須老叟,向胡僧討水喝。胡僧將水罐子遞給他。水罐子裡那半罐水還是胡僧在春天時接的,要靠它過炎熱三伏。老叟一口氣把半罐子水喝幹了,問胡僧心疼不。胡僧說:『接水有緣,喝水有緣。今日有緣,得遇山仙。』老叟驚問:『你怎麼知我是山仙?』胡僧說:『紫霞洞口有惡虎一隻,毒蛇一條,凡人豈可來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讓你識破,我當賠給你水。』老叟說罷,對著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鑽,鑽出一個小窟窿。霎時,小窟窿裡流出一條細細的水絲來。胡僧問:『山仙,你這水有什麼好處?』老叟說:『我這泉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饐,八蠲屙。』說罷化作一道清煙去了。靈谷寺的僧人聽說,便劈開楠竹,鋪成竹管道,將水引到寺裡來。」

  「好哇,法師,你寺裡有這麼好的水,何不燒壺好茶招待我們!」吳汝綸高興地嚷道。

  「老衲早已準備好了。」遠通笑咪咪地指著前方說,「就擺在無量殿裡。」

  無量殿因供奉無量壽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無梁殿。

  因為這座建於明洪武十四年的長十五丈、寬九丈的大殿無梁無柱,無尺寸木頭,全是巨磚壘砌而成,實為我國佛寺中罕見的建築。遠通法師將曾國藩一行引到無量殿,殿中已擺好了一桌茶點。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緻的茶具。遠通介紹,這是前代景德鎮官窯燒制的貢品,雖曆四百餘載,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大家拿在手裡細細觀摩。曾國藩想:這個號稱現在已不打誑語的老和尚,半日來都在打誑語,只有這一句話是真的,這的確是一套不可多見的好茶具。

  桌面當中擺了幾碟時鮮果品。遠通說,這些都是本寺的土產,尤其是青皮紅心蘿蔔,更是難得吃到。遠通邊說邊用小刀切開一個,果然蘿蔔心紅得鮮豔。遠通笑著說:「金陵紅心蘿蔔在江南數第一,靈穀寺的紅心蘿蔔在金陵數第一,這一碟又是靈穀寺裡蘿蔔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吳汝綸笑著打趣。

  「老衲想應當算得上天下第一。」遠通樂哈哈地笑道,精光的頭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曾國藩突然發現,這法師其實長得一表人材,如果讓他穿上一品官服,會比自己更像一個大學士!

  桌子旁邊立著一個小火爐,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紫沙壺裡冒出縷縷水氣。遠通親自給每人斟了一杯茶。給吳汝綸斟茶時,特地鄭重對他說:「小先生,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燒出來的。」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曾國藩說:「大人在這裡寬坐,貧僧叫廚頭準備一頓好齋席,請大人嘗嘗。」

  眾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覺得的確比城裡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個會享清福的和尚!」望著走遠了的靈谷寺住持,曾國藩從內心裡發出羡慕。

  「你們說,我今天為什麼要帶你們出來查看孝陵?」很久沒有離開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動走動,看了修繕一新的明孝陵,見了愛打誑語卻討人喜歡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靜的寺院裡喝著閑茶,曾國藩心裡湧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暢感,他笑著問正在專心品茶的年輕幕僚們,私下裡已經認張、黎、吳、薛為及門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覷一陣,不知如何回答。吳汝綸一向活躍,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們休息一天,到鐘山來玩玩。」

  曾國藩笑著搖搖頭。黎庶昌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大人佈置我們下旬的作文題目是明孝陵論。」

  「不對,應該是以孝治天下論。」薛福成忙糾正。

  曾國藩笑著說:「算了,你們都猜不中,我今天請諸位出來,原是想來個鐘山談文,現在做了遠通和尚的客人,變成靈谷寺談文了。」

  吳汝綸拍手笑道:「大人此舉太高雅了,今後一定是段文壇佳話。」

  其他三子也都很興奮。

  「昨天,廉卿送來一篇《北山獨遊記》,老夫讀了很覺有啟發。不獨文筆洗練,且用意高遠,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國藩從衣袖裡掏出張裕釗的作文,遞給黎庶昌。「你們每人先讀一遍,然後我們就從廉卿這篇文章談起。」

  在黎庶昌等人閱讀的時候,曾國藩對張裕釗說:「我曾經說過,足下的文章近於柔,望多讀揚、韓之文,參以兩漢古賦而救其短。這篇遊記已不見往昔之柔弱,足下近來大有長進。」

  「這都是大人指教的結果。」張裕釗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謹愨的模樣,加上花白的頭髮,四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像是過了五十的人一樣。曾國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謹厚,知道即使這樣著意表揚他,他也不會驕傲,若是對吳汝綸、薛福成,便不能這樣稱讚了。

  張裕釗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瀏覽了一遍。黎庶昌誠懇地讚揚他寫得好,吳、薛也說好,但心裡並不太服氣。

  「作文當以意為主,辭副其意,氣舉其辭。廉卿這篇遊記,好就好在通過登山越嶺的記敘,闡述了天下遼遠之境的獲得,只屬￿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這正是程朱所講的格物致知。」曾國藩習慣地梳著長須,意味深長地說,「豈只是登山覽勝,學問、文章、事業,哪樣不是這樣啊!」

  望著總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髮出如此莊重的人生感歎,不止是張裕釗、黎庶昌,就是心高氣傲的吳汝綸、薛福成也被感懾了。佛殿裡頓時安靜下來。

  「當年老夫初進京師,僥倖入金馬門,然于學問文章,懵然不知。偶聞京師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遂展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誦讀,其他六代之能詩文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開始為詩古文。爾來三十年了。」無梁殿裡回蕩著曾國藩的湘鄉官話,其音色之宏亮,聲調之悅耳,張裕釗等人似乎從沒有聽到過。「三十年來,只要軍務政務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過天命之年,才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近來常有將心得寫出之意,然握管之時,不克殫精竭思,作成後總不稱意。安得屏去萬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適,然後作文一篇,以攄胸中奇趣。今日與諸位偷得一日之閑,聚會于清靜無為之地,老夫欲學古之孔孟墨荀當年與門徒講學的形式,無拘無束地與諸位縱談為文之道如何?」

  這真是太好了!張裕釗等人想:從曾大人學習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積著許多問題,總沒有機會一問究竟,難得他今天有這樣的雅興。

  「請問大人,文章以何為最先?」當大家都在緊張思考時,吳汝綸率先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文章以行氣為第一義。」曾國藩以肯定的語氣回答,「韓昌黎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愛文章有雄奇瑰偉之氣,古人有此氣者,以昌黎為第一,子雲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後人難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學之。」

  「請問大人,用字造句,以達到何種境地為最佳?」黎庶昌問。

  「無論古今大家,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

  曾國藩應聲而答,略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補充,「世人論文字之說,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岳、陸機則亦圓,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駰、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於司馬子長、司馬相如、揚子雲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適,而細讀之,亦未始不圓,至於韓昌黎,其志意直欲淩駕長卿、子雲之上,戛戛獨造,力避圓熟,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于古人之文,若能從鮑、江、徐、庚四人之圓步步上溯,直窺卿、雲、馬、韓,則無不可讀之古文,也無不可通之經史。」

  四子大受啟發,一齊點頭稱是。

  「剛才講的是句子的圓潤,還有遣字的準確傳神。古人十分講究煉字,有許多一字師的故事。比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穀改『數』為『一』。張詠『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蕭楚才改『恨』為『幸』。程風衣『滿頭白髮來偏早,到手黃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師。另外如範文正公《嚴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改『德』為『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