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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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毀津門 曾國藩鬱鬱回到江寧,自覺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飭兩江的宏圖大願,被撚戰失利減去了大半。幕僚們紛紛反映,李鴻章一手薦拔的江蘇巡撫丁日昌受賄嚴重,甚至公開索賄。去年蘇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過僕人透出消息,誰送他端硯兩方,即可補授。有個多年候補道專門托人從端州買得兩塊好硯送上門。丁日昌看了看,笑著說:「端硯以斧柯山出的為好,你這個還不行。」待那人真的從斧柯山再弄兩方硯來時,蘇松太道已放了他人。走運的這個人腦子靈活,他知道所謂「端硯兩方」,其實就是「白銀兩萬」。幕僚們很氣憤:這樣公開賣官鬻爵的人,還能當巡撫? 曾國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鴻章賞識,而李鴻章賞識的又正是他的生財有道這一點。參劾丁日昌,就等於打擊李鴻章。此時正要李鴻章把河防之策堅持下去,取得撚戰勝利,為自己洗去羞辱,還能去得罪他嗎? 蘇南豪門巨紳很多,經常抗租不交,歷任江督、蘇撫對他們都沒有辦法。前兩年,曾國藩挾削平太平天國之威,對豪門巨紳作了些限制,抗租氣焰有所收斂。這次回來後,又發現一切依舊。 賣官的巡撫不能參劾,還談什麼懲治貪污的州縣?豪門不能壓制,還談什麼減漕均賦?這些都不能辦,還談什麼整飭兩江?曾國藩真是心灰意懶了。接著,劉蓉、郭嵩燾、曾國荃次第去位,劉長佑的直隸總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內紛傳湘系人物當權的鼎盛時期已過,曾國藩愈加失意了。兩江之事本可責之于三省巡撫,於是,他除督促糧餉,支援撚戰前線外,其他的時間大部分用來讀書作文,不多過問政事。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邊有一批勤學上進、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張裕釗、黎庶昌、吳汝綸、薛福成最為突出。除張裕釗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只二十多歲,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渾金。孟子說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樂事,曾國藩也曾把它與高聲讀書、勞作而後憩息三者合稱為人生三樂。他想,把這幾塊璞玉渾金琢冶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績。 曾國藩悉心指導他們,將自己古文寫作的心得傳授給他們。他曾經感於桐城古文的衰落,有志于振興,後來廁身戎間,無暇作為,現在又老境漸侵,身心憔悴,看來靠自己的一人之力,是不能擔此重任的。正如撚戰的勝利要靠門生李鴻章一樣,桐城古文的復興也要靠門生輩了。昨天,他欣然讀到張裕釗送來的習作《北山獨遊記》,精神為之一振。 張裕釗不為山勢險峻所動,獨身登上北山,發出了「天下遼遠殊絕之境,非克蔽志而獨決於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有能詣其極者乎?」的感歎。曾國藩讀後聯想到自己這大半年來不求銳意進取的精神狀態,也覺有愧。「後生可畏!」他心裡想。 正是初夏天氣,江甯郊外風景宜人。孝陵初步修復後尚未視察過,曾國藩決定明天帶著張裕釗、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時借遊山玩水的機會,給他們談談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馬氏的陵墓,在朝陽門外鐘山南麓。前幾年圍城時,這裡是激烈的戰場,陵寢周圍的建築毀損得很厲害。愛新覺羅氏從朱氏手裡奪取了皇位,表面上又對朱氏以禮遇。入北京後,順治為崇禎舉行國葬。康熙、乾隆南巡時,都親往孝陵叩謁,還特設守陵監二員,四十陵戶,撥給司香田百畝。康熙還手書「治隆唐宋」四字,交與織造曹寅制匾懸于貢殿上。江寧城剛一收復,朝廷便命曾國荃親往孝陵致祭,並令儘快修復原貌。當時因經費支絀,孝陵修復工程只得往後挪。奉命北上前夕,曾國藩將此事交給了李鴻章。 李鴻章真是能幹。一年多的時間裡,孝陵也算恢復得不錯了。因為總督親來視察,今天的遊客都被遠遠地攔開。曾國藩帶著張、黎、吳、薛等人來到孝陵進口處,迎面而來的是一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這就是俗稱的下馬坊。原已破碎成七八截,經過石工巧妙地修補,現在又豎起來了。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曾國藩出了轎,張、黎、吳、薛等人也下了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兩旁的石獸、翁仲已全找齊,並修復完好。這一路石獅、石獬豸、石橐駝、石麒麟、石馬、石武將、石文臣綿延二三裡,氣勢極為壯觀,再加上松柏掩映,道路整潔,一種開國帝王雍容偉壯的氣派充塞天地之間。曾國藩以及隨行者們無形間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崇敬畏懼的情緒來。 神道的盡頭是享殿。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築之一。重簷九楹,殿前兩側原有廊廡數十間。另有神宮監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爐、雀池、水井等,大殿內有四十五間房子,奉有朱元璋和馬氏的神主。可惜這座堂皇的建築全部毀於兵火,僅存五十六個石柱礎。現在四周已堆積了許多木石沙灰。陪同一旁的負責修復陵墓的官員告訴曾國藩,這是為重建享殿準備的,擬仿照長陵的模樣再建,現已派人去北京摹繪。最大的困難不在缺錢,而在於缺人才,沒有人敢承擔這個任務。曾國藩笑著說:「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沒有魯班。你們可以出個招賢榜,向普天下招賢,總會有今日魯班出來的。」那官員點頭稱是。 在享殿廢墟上站了一會,曾國藩一行穿過方城隧道,來到鐘山獨龍阜。這裡便是明太祖的地宮所在。儘管戰火彌漫,周圍的古樹燒毀不少,但獨龍阜上依舊樹林茂盛,草木葳蕤。 曾國藩佇立良久,歎道:「到底是聖天子葬地,自有神靈庇祐!」 張、黎等人也深以為然。 曾國藩站在獨龍阜上,極目遠眺。但見鐘山氣勢飛騰,紫霧蒸蔚,四周地形既開闊又壯美,田園蔥綠,水光激灩,一派勝景盡收眼底。心情抑鬱了很久的兩江總督,頓生一種俯視天下的氣概,心裡再一次發出感慨:「這麼好的墓地,可謂天下無雙,朱洪武好眼力呀!」 孝陵的修復,曾國藩基本上是滿意的,他對監修的官員誇獎了兩句。那官員很是高興,討好地對曾國藩說:「大人,靈谷寺也已基本修好,請大人到那裡去視察一下,還可在寺內略為休息休息。卑職即刻通知靈谷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國藩已覺累了,且要談文,靈穀寺也的確是個好地方,便同意了。 當曾國藩一行坐轎乘馬來到寺門時,靈谷寺住持遠通法師已帶領闔寺五十餘僧眾在三門外迎接了。稍稍歇息後,遠通法師便陪著曾國藩查看修復後的寺院,並一路滔滔不絕地向總督大人介紹。 靈谷寺建于梁天監十三年,原名開善寺,唐代改稱寶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改稱太平興國寺,明初改為蔣山寺,寺址在獨龍阜。那時江甯的蔣山寺與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的萬壽寺、蘇州的報恩光孝寺、奉化雪竇資聖寺、溫州的龍翔寺、福州雪峰崇聖寺、金華的寶林寺、蘇州虎丘靈岩寺、天臺的國清寺,並稱為江南十大名刹。洪武十四年,明太祖親來鐘山選皇陵,看准了獨龍阜這塊風水寶地,遂命蔣山寺東遷。又將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寺、竹園寺、悟真庵統統遷於此,合併為靈穀寺。 遠通像一個破落戶誇耀富貴的先祖一樣,津津有味地告訴曾國藩,合併後的靈穀寺規模之宏大,使得江南無一寺廟可以與之相比。寺內的殿廡規制仿照大內修造,自三門至梵宮長達五裡路。當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發出一種類似琵琶彈奏的響聲,鼓掌都可以使人隱約聽到琵琶弦在震動,故僧眾將它稱之為琵琶街。 張裕釗聽了很覺稀奇。吳汝綸則悄悄地對薛福成說:「這老傢伙在吹牛皮。」 黎庶昌問遠通:「法師,你說的是真的嗎?」 遠通立即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歲了,還能像年輕時那樣打誑語嗎?」 吳汝綸聽了,忍不住發笑,心想: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話就露出了他年輕時好說假話的毛病,便問道:「老法師,這琵琶街現在還彈琵琶嗎?」 「早已不彈了。」 「它為何又不彈了呢?」 「早在天啟年間,有一個臨產的婦人來到靈穀寺燒香,求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禱告完畢,她沿著琵琶街走出寺院,誰知走到半路就發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滾。打了三個滾後,那婦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但把琵琶街汙壞了。從那以後,琵琶街就再聽不到琵琶聲了。」 眾人聽了這話,都哈哈大笑起來。曾國藩也微笑著,心裡說:「果然是個會打誑語的老和尚,不過倒也誑得可愛。」 見大家興致高,遠通越說越有勁。他又說,靈穀寺原有一個廣闊無邊的放生池,是明初一萬個民工整整鑿了一個月才鑿成,故又叫萬工池。還有無量殿、梅花塢、八功德水諸景。當時殿宇如雲,浮屠矗立,最盛時有一千個僧人。寺內萬松參天,一徑幽深,故又有靈穀深松之美稱,遠通非常得意地說,當年康熙爺、乾隆爺謁完孝陵後,都駐蹕靈穀寺,並留下宸翰。 「老法師,你剛才說八功德水是一種什麼水?」黎庶昌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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