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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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親兵來報:「大人,門外有一貧苦讀書人模樣的,自稱是大人的本家,請求接見。」 他覺得奇怪,此地哪來的本家?難道是湘鄉有人長途跋涉來山東找?吩咐親兵:「你叫他在門房裡坐一坐,過會兒再來見我。」 親兵答應一聲出去了,曾國藩繼續批閱文件。批到一半時,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縣裡來的人呢?若真是的話,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筆,起身向門房走去。 剛走出幾步,只見一個人從門房裡走出,急急忙忙迎面向他走來。在離他還有十多步遠的地方便跪了下來,口裡念道:「嘉祥縣宗聖宗子五經博士曾廣莆拜見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聖的後人,得罪,得罪!曾國藩心裡想著,迅速走前幾步,雙手扶起那人,說:「國藩早就想到嘉祥縣叩謁先祖宗聖廟,只因軍務太忙,一時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責我不敬祖之罪,親來城裡相見,令國藩慚愧,請到書房敘話。」 曾廣莆抬起頭,曾國藩細看了一眼,只見此人五十多歲年紀,面容黃瘦,精神萎靡,全不像宗聖之後的樣子,頗令他失望。他拉起曾廣莆的手,一道走進書房。親兵獻茶,曾廣莆拘泥地接過,站著不動,不知坐在哪裡是好。曾國藩笑容可掬地指著對面一張雕花棗木靠背椅說:「請這裡坐。」待曾廣莆告謝,小心翼翼地坐下後,他又說,「廣莆先生,你到我這裡來,就是在自己的家裡,我們以家人相稱,千萬不要拘謹才是。」 一聽這話,曾廣莆的心裡輕鬆了許多,恭敬地問:「大人尊諱不用派號,在下不知如何稱呼才是。」 「國藩為傳字輩,派名為傳豫。」曾國藩微笑著說。 「叔祖在上,孫兒不知,罪該萬死!」曾廣莆說著,慌忙離開坐席,端端正正地站在曾國藩面前,整肅衣帽,然後行一跪三叩禮。 曾國藩端坐不動,任他跪拜。待曾廣莆拜畢,曾國藩依舊笑著說:「論輩分,我是你的祖父輩,你要講究家法,行跪拜大禮,我也受了。論年紀,你我差不多,用不著太客氣,請問你的表字?」 「叔祖雖然這般說,孫兒豈敢壞了家規。」曾廣莆誠惶誠恐地說,「回叔祖的話,孫兒賤字伯仕。」 「伯仕,你是廣字輩,從宗聖傳到你這一代,應是七十二代了。」 「是的,是的。」曾廣莆連連點頭。 「在嘉祥,現在見到哪一代了?」 「孫子昨天從嘉祥啟程,駝八爺紀霖說,他的孫媳婦生了個兒子,要我求大人給他取個名。紀、廣、昭、憲,」曾廣莆扳著指頭數,「現在到了憲字輩。駝八爺好福氣,剛好碰上叔祖駐節濟寧州,請叔祖開恩,賜個名字給他吧!」 「好哇!」曾國藩高興地說,「我們奉命北上剿撚,圖的是天下得安寧,這孩子的名字就叫憲寧吧!」 「孫子代駝八爺謝謝叔祖。過幾年,孫子還要親自訓誡憲寧,告訴他,這名字是他的老祖宗宮保大人給他取的,要他好生念書,日後光宗耀祖,莫負宮保大人的期待。」 「你說得好。」曾國藩心裡很高興,「鄒縣孟氏宗子也是廣字派,曲阜孔氏的衍聖公已到祥字派了,不知顏氏宗子到了哪個字派?」 「顏氏宗子是紀字派,宗子名叫顏紀清。」曾廣莆答。 曾國藩笑著說:「還是孔老夫子的後人發達得快呀!」 「是的。」曾廣莆說,「孫子有一事不明白,今天特為來濟寧州面問大人,求大人賜教。」 「什麼事,你說吧!」 「我曾氏族譜已有三代沒有修了。大家都說,如今我們曾家出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偉人,不僅是宗聖之後無第二人可比,就是由宗聖上朔到軒轅黃帝那六十六代中,也只有黃帝、顓頊、大禹等幾位先祖可以比得。這樣一位使我曾家列祖列宗大增光輝的功臣未上族譜,怎麼行?嘉祥曾氏家族幾個頭面人物會議,要重修一次族譜。眾人說,過去的族譜只載明宗聖之後第十五代曾據生於西漢末造,封關內侯,王莽篡位時因恥事新莽,於庚午年十一月十一日挈家遷廬陵之吉陽鄉,曾氏一族自此南遷。叔祖這一支一定是這次南遷的,但南遷後的派系就不清楚了。孫子這次來,就想問問這個事。」 「哦,你問的這個事,我可以答覆你。」曾廣莆剛才的頌揚使曾國藩滿腹興奮,嘉祥的族人竟然把他與黃帝、顓頊、大禹、曾參來相比,作為曾氏後人,還能有什麼比得上這種榮耀!「道光十九年,我從京師回家,湘鄉曾氏正在重修家譜,族裡公推我為主持人,因此我對湘鄉曾氏的來龍去脈比較清楚。南遷的曾氏始祖為曾據。據公有二子,二房名闡。闡公傳二十七世到孟魯公。孟魯公這一支在北宋慶歷年間,由江西吉安始遷湖南茶陵。再傳四代到南宋紹興年間,由茶陵遷到衡陽唐福,再傳十八代到了孟學公手裡,先由衡陽遷衡山白果,繼遷湘鄉荷葉塘。孟學公之後第四代元吉公,定居於荷葉塘大界。荷葉塘曾氏奉元吉公為始祖,建有專祠。元吉公之後為輔臣公,輔臣公之後為竟希公,竟希公之後為星岡公,星岡公之後為竹亭公,竹亭公生我兄弟五人。」 「經叔祖這一細說,曾氏南遷以後這一千八百多年代代相傳的歷史,我們就大致清楚了。下半年,孫子派人到叔祖家鄉荷葉塘去,把這份族譜抄下來。」 「伯仕,我也正要問問你嘉祥宗聖廟的情況。」曾國藩望著顯得寒傖的宗聖宗子,和藹地說,「我這次由徐州來濟寧,沿途叩謁了至聖、亞聖和複聖三廟,了卻了生平一大心願。至聖廟氣宇輝煌,令人直欲不敢仰視。亞聖廟雖不及至聖廟之氣概,但廟宇整肅、古柏森森,亞聖及其父母之墓都保護完好,孟氏後人在墓旁築室讀書。書聲朗朗,傳詩禮家風,也令人敬仰。複聖廟規模比亞聖廟又略小一點,清靜安謐。陋巷井旁唐人植的大檜,仍枝葉蒼翠,兩廡所配享的顏歆、顏子推、顏真卿兄弟的塑像也都完好。兵火年代,三聖廟都能保持到這個樣子,已足今天下讀書人欣慰了。昨天閻撫台、丁藩台來,我還著實讚揚了他們一番。我心裡一直在牽掛著嘉祥的宗聖廟,不知它現在保存得怎樣了,總想抽空叩謁,只是軍務太忙,抽不出身來,伯仕,你先對我講講吧!」 曾廣莆來濟甯城拜見曾國藩,明裡說是問曾氏一族南遷後的派系,其實質就是為著先祖宗聖廟而來的,但聽了曾國藩剛才的話,他又有點緊張起來:宗聖廟那個樣子,說出來會不會引起這位大人物的惱怒呢?片刻之間,曾廣莆腦中浮起了嘉祥曾氏族人的一再叮囑:「你一定要把這個財神菩薩接到嘉祥縣來住兩天!」「若能求得他施捨幾萬兩銀子,把宗聖廟修理得堂堂皇皇,超過亞聖廟複聖廟,你就是我們曾氏家族的大功臣!」 曾廣莆定定神,說:「回稟叔祖,嘉祥的宗聖廟也保護完好。孫子這次來,就是受嘉祥所有宗聖後人的委託,恭請叔祖大人回老家住兩天,聊表曾氏族人對叔祖的敬意,同時也請叔祖看看宗聖廟。」 「嘉祥曾氏族人的厚意,國藩深為感謝。」曾國藩想了想說,「不過現在實在太忙,過一段時期軍務稍閒時再去如何?」 曾廣莆急了,忙說:「叔祖肩負剿撚重任,被皇上倚為長城。要說空鬧,孫子想一年四季都可能沒有,不如乾脆把公務暫擱一下,到宗聖廟去燒燒香,求宗聖在天之靈保祐叔祖早平撚亂,國家早得安寧,孫子以為其作用會比辦兩天公務大得多。」 這番話說到曾國藩的心坎裡去了。早在安慶時,曾國荃圍攻金陵,曾國藩一顆心天天掛念著金陵戰事。每天傍晚時,他便獨自一人跪在衙門三樓的小房間裡,默默地對天祈禱,呼喊著他最崇拜的英雄——祖父星岡公,向祖父的在天之靈訴說著心中的憂愁。說來也真有靈,每經過一番祈禱訴說之後,再走下樓來,曾國藩的心裡舒坦得多了。他仿佛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祖父的指示,信心增強了,主意增多了。曾國荃圍金陵整整兩年,在那些提心吊膽的日子裡,曾國藩就靠這種辦法維持了心靈上的平衡。曾國藩由此相信,只要心誠,就可以與祖先相溝通,就可以得到他們的庇護。他想,為什麼幾千年來人們都要虔誠地祭奠祖宗,其原因大概就在於此吧。 「好吧,你明天在濟寧州玩一天,我把手上的事處理好,後天一早,你帶我去叩謁宗聖廟。」 濟寧州到嘉祥縣只有四十八裡。午正時分,曾廣莆以及隨行護衛隊員簇擁著一頂簡單布轎停在嘉祥書院。曾國藩青衣布履走出轎門,進了書院。嘉祥書院為著接待曾國藩,特為放了幾天假,書院裡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老者佇立在門口。曾廣莆介紹:「這是在書院裡教書的曾老先生,也是宗聖的後人。他是興字輩的。」 「老先生是我的叔輩了。」曾國藩和氣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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