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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河南巡撫李鶴年、安徽巡撫喬松年和湘軍大將劉松山、張詩日以及最近奉調駐紮濟甯城的鮑超,還有淮軍大將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周盛波,再加上陳國瑞,一齊端坐在剿撚欽差大臣的白虎節堂(一年前,它是徐州知府衙門大堂),恭聽新的軍事部署。曾國藩將一年來的剿撚之戰作了回顧,歸納為「進展緩慢,戰績不佳」八個字。他沒有把責任推給帶兵的統領,坦率地承認自己指揮欠方,有負重任。在此基礎上,將河防之策托出來,並將此計劃的可行之處作了具體闡述。他不再徵求大家的意見,拿起細竹條,指著牆壁上懸掛的地圖,以幹脆利落的語言佈置分段防守任務。

  「劉軍門!」

  劉銘傳應聲站起。

  「河防之策始創於貴軍門,撚匪滅後,當記首功。現在本部堂命貴軍門率所部前往河南,防守中牟至尉氏一段賈魯河。

  只准成功,不許失敗。」

  「遵令!」劉銘傳接受任務後坐下。

  「潘軍門!」

  潘鼎新立即肅立。

  「貴軍門率鼎軍接著劉軍門之後,防守賈魯河尉氏至扶溝一段。此段淤沙較多,開挖工程量大。貴軍門務須督部疏浚淤塞,嚴加守衛,不得放走撚匪一騎一兵。」

  潘鼎新痛快地接受軍令。

  接著,曾國藩命劉松山率部守扶溝至周家口一段的賈魯河,張詩日部防守自周家口至槐店一段的沙河,槐店以下責成安徽皖軍防守,朱仙鎮至開封一段,則由河南豫軍防守。淮河水面由黃翼升水師負責。開封至考城一段由張樹珊、周盛波防衛。陳國瑞仍駐守清江浦運河。鮑超霆軍隨曾國藩左右以護老營。各路人馬調遣完畢,劉銘傳發言:「今日中堂調兵遣將,防守沙河、賈魯河,將撚匪困死在豫西一帶,用心深遠,但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奏效的,恐怕眾人不一定都能理解。卑職就聽說官中堂講這是守株待兔,最迂最苯的辦法。今後怕的是浮議四起,軍心動搖,日久鬆懈。」

  劉銘傳的意思分明是叫曾國藩再堅定大家的信心。曾國藩笑著說:「防守沙河、賈魯河之策,從前無有以此議相告者,劉軍門創建之,本部堂主持之。凡發一謀舉一事,必有風波磨折,必有浮議搖撼。從前水師之事,創議于江忠烈公,安慶之圍,創議于胡文忠公。其後本部堂率水師,一敗於靖港,再敗於湖口,將弁皆不願留水師而要上岸,靠的是堅忍維持,才有後日之振。安慶未合圍之際,祁門危急,湖北糜爛,群議皆謂撤安慶之圍援救武昌,也是靠堅忍力爭而後有濟。至於金陵百里之城,孤軍合圍,群議皆恐蹈和、張覆轍,本部堂不以為然。厥後堅忍支撐,竟以地道成功。辦撚之法,既然尾追、守城都不得力,現在唯一可行的便是河防。諸位只要有本部堂剛才所說的堅忍之志,必可收得成效。」

  安徽巡撫喬松年不贊成這個辦法。他認為防守是被動的,乃下策,上策是追擊殲滅,追擊的關鍵在訓練好馬隊。應嚴責李昭慶瀆職之罪,用重金到口外購得好馬,訓練出好騎兵,有五千強勁的騎兵,再配備目前的陸師兵力,一定可制撚軍於死地。他不明白曾國藩為何要出此勞而無功的下策,莫非年邁力衰,失去了往日強打硬拼的鬥志?他本欲從根本上否定這個蠢主意,但終究沒有開口。朝廷將剿撚之事責之于曾國藩,辦不成自然由他負責,與己何干?再說皖軍防守的這段,河寬水急,天塹一道,只要稍稍留心,撚軍便插翅難逃,何苦去頂撞老頭子?何況他帶兵多年,老於謀算,此策說不定也有可能成功。喬松年以愨誠的態度說:「中堂所說的堅忍二字,確是我輩為官打仗的要訣,不獨河防一事須如此。卑職當以此二字訓誡皖軍,定要將槐店到潁州府這段防線,把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曾國藩滿意地點了點頭。

  「中堂,防河拒撚誠為良策,不過,豫軍所防的這段並非河流,全是沙土。沙土挖濠,隨挖隨塌,不能成形。眼下天氣熱,又不能以凍土築牆。從朱仙鎮到開封雖只七十裡,但卑職實無把握守住。」說話的是滿頭白髮的衰朽老者、河南巡撫李鶴年。他從湖北巡撫任上接替原巡撫吳昌壽還不到半年。

  李鶴年心力衰竭,不想多任事,深知由於吳昌壽的軟弱無能,使得豫軍跋扈不能控制,因此顧慮很多。這幾天傷風,說不了幾句話就咳嗽起來。咳了幾聲後,他撫住胸口說,「中堂先前有令,撚匪在哪省,哪省應負剿滅之主任。目前,撚匪麇集河南,豫軍理應主動出擊,現在以大量人馬防守朱仙鎮至開封府,任賊匪在境內囂張,今後若言路責備卑職株守一隅,不顧全域,卑職亦難當此責。」

  去年,禦史劉毓楠參劾河南巡撫吳昌壽縱容豫軍騷擾百姓,吏治昏庸,朝廷命曾國藩查訪。曾國藩派員暗查,證明情況屬實,朝廷革了吳昌壽的職,將李鶴年從武昌調了過來。

  誰知李鶴年比吳昌壽好不了許多,且豫軍欺侮他年老不知兵,更不聽約束。曾國藩在心裡歎息:偌大的中國,要找幾個真正能勝任的督撫都不容易,人才缺乏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他本想用較為嚴厲的口氣敦促李鶴年,但轉念一想:這樣氣衰膽小的人,你再凶他,他不更虛怯了?再說,咸豐七年自己在荷葉塘守父喪,就出山之事與朝廷討價還價時,時任都察院給事中的李鶴年上奏,請朝廷即命奪情出山,仍赴江西及時圖報。在困難的時候,李鶴年給予了他重要的支持。

  因為有這層關係在內,曾國藩的話完全是另一種語氣:「李中丞,開封府附近的地理,本部堂都細細查勘過,誠如貴部院所說的,沙土覆蓋,挖濠築牆都有困難,但也得委屈弟兄們了。至於其他,中丞可不必多慮。今後無論何等風波,何等浮議,本部堂當一力承擔,不與建此議的劉軍門相干。即使有人指責豫軍應該出擊,不應株守,本部堂也一力承擔,不與貴部院相干。這是本部堂一貫的作風。」

  見大家都不再作聲,曾國藩以其慣常的沉毅堅定的語氣,給全體執行河防重任的文武大員們鼓勁:「諸位不要以為河防汛地太長,且其中又有極難守之處,便先存畏難情緒。其實,河防之策正是去年本部堂所制定的,以靜制動的剿撚根本大策的一種形式上的變化。以靜制動,從本質來說,是累於賊而逸於我,是打仗中取巧的一途。」

  湘淮軍將領中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諸位不要訕笑,本部堂最惡取巧,亦不是存心讓各位取巧,此為據剿撚形勢而制定的大計,只有走這條路才是制勝之途。本部堂可以告訴各位,曾國荃統率的新湘軍,不久就會出鄂省進入河南,從西、南兩面逼使撚匪東竄。那時,各位只須張網捕獲就是了。張宗禹、賴文光、牛宏、任柱四大匪首,隨便捉到哪一個,都可以與當年捉陳玉成、石達開、李秀成、洪天貴福的功勞相等!」

  這句話對在座的文武大員們鼓舞很大,除苗沛霖後來又叛變被誅外,其他幾個抓住石、李、洪的人都封了五等爵位。

  席寶田原是湘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因為抓到了洪天貴福而封男爵,令天下帶兵的將領們垂涎。封爵的機遇再次普降,他們如何不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河防戰略部署後,曾國藩將欽差大臣行營由徐州遷到濟寧。在赴濟寧途中,他查看了利國驛煤礦、運河、微山湖。在鄒縣,拜謁亞聖孟子廟,接見孟氏宗子孟廣鈞。在曲阜,拜謁至聖先師廟,會見衍聖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國藩參觀了金絲堂所藏各種古樂器,又把他領進了金絲堂旁一座建築堅固的房子裡,這裡珍藏著孔府的重寶。那是乾隆皇帝當年親來曲阜祭孔時,賜給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銅器:木鼎、亞尊、犧尊、伯彝、冊卣、蟠夔敦、寶簠、夔鳳豆、饕餮甗、四足鬲。這些東西,曾國藩過去當京官時,也只有在大祭儀式上才能遠遠地窺視,今天能在自己的手裡撫摸,作為一個對古禮十分尊敬的前禮部侍郎,曾國藩心中甚為歡欣。他愉快地應衍聖公所請,提筆贈聯:「學紹二南,群倫宗主;道傳一貫,累世通家。」

  為報答欽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將孔府寶藏的畫聖吳道子所畫的至聖像、趙子昂所畫的至聖像,還有一冊前明君臣畫像集,集中繪有太祖、成祖、世宗、憲宗、徐達、常遇春、湯和、劉基、宋濂、方孝孺、楊士奇、于謙、王守仁、李東陽等人像,另有大軸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兩朝衍聖公及孔氏達官所遺留之冠帶衣履,拿出來讓曾國藩看。這些東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國藩大開了眼界。他還在曲阜城拜謁了複聖顏子廟。然後戀戀不捨地離開曲阜,住進了濟寧城。

  曾國藩準備在濟寧州住兩三個月後,再到河南歸德府,估計那時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了。以後再由歸德府到周家口,在那裡召開河防成功的祝捷大會,犒勞有功文武。

  這天上午,曾國藩在行營裡忙著批閱文件。這幾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來的明諭中有楊嶽斌在陝甘平回無功,具疏自請治罪,另簡賢能的話。他為楊嶽斌的處境擔憂。劉松山來信,稟告撚軍近來在南陽大敗新湘軍郭松林部,豫軍有兩營也參與了這場戰爭,丟盔卸甲敗逃許州。偏偏總兵宋慶又來函,說豫軍近日在南陽獲勝,已向皇上請賞。曾國藩對照這兩封來函,心裡很不安,既為九弟出師不利而焦慮,又為宋慶冒功請賞而激憤。他本想在宋慶信上狠狠地批幾句退回去,又怕宋慶因此而生怨恨,誤了河防大事,落筆時語氣又變得和緩,批駁變成了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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