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四四


  「豈敢,豈敢!」曾老先生慌得忙打恭作揖。

  曾國藩看這老先生約有六七十歲年紀,頭頂已基本禿光,幾根細長的白頭發鬆鬆垮垮地扭在一起,用一根舊黑布條紮住,身上一件藍不藍、白不白的長衫,大大小小有七八個補釘,腳上的布鞋破舊,鞋梁用草繩代替,左腳還露出一隻黑瘦的光腳趾。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抬頭打量著四周。這裡號稱嘉祥書院,是縣城裡唯一一個讀書之處,其實只有一間正屋,供學生們上課用。另有一間低矮的偏房,是曾老先生的臥房兼廚房。牆腳邊開出一塊兩丈長、一丈寬的菜土,種了些青菜瓜豆之類。

  曾國藩剛剛坐定,嘉祥縣令程繩武帶著縣衙門的官吏和曾氏家族有點頭臉的人物都來了。程縣令一再道歉未能遠迎。

  曾國藩說他是回嘉祥謁祖廟,並非辦公事,事先未通知,不怪他。少頃,從縣衙門抬來了兩桌酒菜。程縣令和曾廣莆一左一右地陪著,殷勤相勸。吃完飯,稍為休息片刻,眾人簇擁著曾國藩前往宗聖廟。

  一到嘉祥縣,見到嘉祥書院和書院裡的教書先生之後,曾國藩就開始對宗聖廟擔心起來。走了一會,曾廣莆指著前面一座小屋說:「這就是宗聖廟。」

  曾國藩先是一怔,不敢相信,繼而是一股淒涼悲哀的情緒湧出。這是一棟魯西南常見的莊稼人的住宅。正面一扇矮簷木門,四周圍著一道一人高的土牆,牆頂糊著用來擋雨水的高粱稈,牆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隨處可見。推開大門,現出一間年久失修的舊瓦房。瓦隙裡長著高高低低的茅草,鳥雀在草叢中飛來飛去。左右兩個窗戶,窗櫺殘缺不全。大門兩邊的楹柱似乎漆過油漆,但已剝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黑黑的乾裂的柱身。倘若不是門頂上掛著一塊「宗聖廟」的豎匾,怎麼也不可能令人想起這便是建于曾參老家的聖廟。不要說遠遠不如孔廟,就是比起孟廟、顏廟來也相差得太遠了。但這畢竟是祭祀先祖的廟宇,曾國藩仍整肅衣冠,對著正面那座色彩斑剝、通體不成比例的泥塑曾參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曾廣莆帶著族人跟在後面跪滿一大片。

  心緒蒼涼的曾國藩本想對著宗聖說:「曾氏後裔式微,至使祖先蒙塵,與孔、孟、顏族相比,羞愧難容,擬捐銀二萬兩,重建聖廟、書院,振興曾氏家族。」轉念一想,二萬兩銀子從何處拿出?自己的養廉費大部分都分寄給了那些陣亡將領的遺孤,剩餘部分也周濟給各地書院,供那些窮民小戶的士子膏火之資。大半生的積蓄也最多不過二萬餘兩銀子,還有許多必不可少的開銷,不能都用在這裡。軍餉雖多,但那是絕對不能用來修曾氏一族祖先廟宇的。再說,宗聖誕生之地貧困到如此地步,宗聖後人衰敝到這等模樣,也是天數,非人力所能遽振。曾國藩在曾參塑像前沉思多時,最後祝道:「宗聖在天之靈安妥,七十代不肖孫國藩虔誠禱告,願我聖祖保祐剿撚軍事順利,撚亂早日平息,百姓早得安樂,國家早得升平,待海晏河清、國泰民安之時,不肖孫再來叩謁我聖祖,率合族人重修廟宇,擴建書院,讓聖祖道德文章世代相傳,永不中斷。」

  禱完起立,曾廣莆打開後門。後面還有一間屋,名曰啟聖廟。傳說當年曾參在這裡「吾日三省吾身」,並為之取名曰養志樓。曾國藩見啟聖廟更不如宗聖廟,半邊牆已倒塌,未倒的部分也朽敝不庇風雨。他在院中站了站便出來了。曾廣莆說:「孫子家就在廟邊不遠,已備下涼茶,請叔祖賞臉,到孫子屋裡坐坐。」

  曾國藩也想見見宗子家的情況,便點頭同意了。

  出宗聖廟向左拐,走過百來步,便到了五經博士的家。住宅占地面積倒不小,但只有兩間舊屋,從地面上保存的痕跡可以看出當年鼎盛時期的概貌:高大的頭門、二門,寬廣的堂屋、回廊,以及約有百把丈長的圍牆。可是現在一概頹毀無存。曾廣莆在空坪上擺了兩張桌子,上面放了些茶水、果點。曾國藩略坐一坐,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宗子的內室。

  內室窄小陰暗,擺設簡陋不堪,就連雍正皇帝親賜的「省身念祖」匾也無懸掛之處,只度置於一張舊桌上。曾國藩在心裡歎息不已:宗子家尚且如此,宗聖後裔的狀況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再在嘉祥縣呆下去,擬明早就回濟寧州,經不住曾廣莆和另外幾個曾氏長者的苦勸,第二天只好又到了嘉祥城外四十裡的南武山曾參的墓地。

  此處也有一個宗聖廟,比起縣城裡那個廟來要強多了。廟在南武山下,周圍一帶全是頑石,不生草木,因而廟內外二百多株嘉慶年間所植的柏樹,顯得特別珍貴,襯托出一派森森古柏繞聖廟的肅穆氣氛,令曾國藩稍覺欣慰。廟宇保管得還算是完好,曾參的塑像無損壞,兩廡還有弟子陽膚、樂正、子春等人的塑像,中有宗聖門,前有石坊三座,還有兩座碑亭。一座是明萬曆年間太僕少卿劉不息的《重修宗聖廟記》,一座是乾隆皇帝親撰的《宗聖贊》。從廟裡走出來,曾國藩又去看了看曾參的墓。

  墓道兩旁豎立著幾個石馬、翁仲,但享堂已片瓦無存,長著亂草的圓墳前有一塊石碑,碑上刻著「郕國公宗聖曾子之墓」九個字。曾國藩對著墓碑又一次恭行三跪九叩大禮。曾廣莆帶著一批人在墓旁擺上供果,焚化錢紙。禮畢,曾國藩圍著墓走了一圈。

  曾廣莆對他說:「因為年代久遠,宗聖公墓早已佚亡,不知葬在何處。前明成化初,南武山有個打漁的老頭子,一次走路不小心,掉進了一個千年古洞,意外地在古洞中發現一具懸棺。懸棺邊的石壁上刻著『曾參之墓』四個字。漁翁爬出洞後,立即把這一發現告訴了曾氏後人,並由山東守臣上奏朝廷。曾氏後人把懸棺取出來,就在古洞邊為宗聖公建了一座墳墓,同時把古洞填塞了。弘治十八年,山東巡撫金洪奏請建享堂、石坊,一直到道光年間,都還保存得很好。這些年來逐漸敗壞,也無人再修了。」

  說罷,連連歎氣。

  曾國藩問:「南武山一帶住著多少宗聖後人?」

  「三百來戶。」曾廣莆答。

  「都做些什麼事?」

  「過去都種莊稼,從道光末開始,不種莊稼,改種鴉片了。」

  「種鴉片?」曾國藩搖了搖頭,「獲利大嗎?」

  「雖然有些收益,但縣裡官吏勒索太多,比種莊稼強不了多少。」曾廣莆說,「不過要清閒點。」

  曾國藩不再問話了。他登上一個小山坡,縱目望去,只見周圍山石頑獷,地勢散漫,全無一點山水環抱、氣勢團聚之象,對墓裡葬的是不是真正的宗聖遺骸甚表懷疑,但他沒有說出來。

  回到嘉祥書院,曾國藩只是和縣令程繩武談嘉祥的經濟民生以及前兩年撚軍在這裡的活動情況,再不問及宗聖的事。

  曾廣莆急了,他和族人們商議著。好不容易挨到縣令告辭,曾廠莆忙進來,對曾國藩說:「叔祖這兩天回籍朝祖,曾氏闔族倍感榮幸,大家在一起計議,都說這次重修族譜,非請叔祖出面不可。」

  曾國藩道:「我雖是宗聖後人,但我家這一支遷到南面已近二千年了,再由我出面修嘉祥境內曾氏族譜不太合適,且我軍務在身,也無暇辦這個事。」

  一開頭就碰了個釘子,曾廣莆大為失望,他仍不甘心:「叔祖一族雖說早已南遷,但畢竟我們是宗聖一脈所傳,骨肉之親是改不了的。倘若叔祖過忙,何不叫兩位叔父中的一位來擔任呢!」

  曾國藩笑道:「他們年紀輕輕,懂得什麼!」

  曾廣莆本是個木訥而無主見的人,被曾國藩這兩下一堵,就不知如何說下去了,嘴裡囁嚅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曾國藩又是氣惱,又是憐憫,說:「伯仕,嘉祥縣曾氏重修族譜,我們湘鄉曾氏就不參與了,還是由你為頭,把族譜修好。日後國家承平,我也還沒死的話,我倒有個心願,弄清楚宗聖公的後裔,目前除嘉祥、吉安、湘鄉外,還族居在哪些地方,再邀請他們一起來合修一個曾氏全族譜。如果那時族人看得起我,推我出來主辦此事,我也樂意。你看呢?」

  曾廣莆心裡怏怏地,口裡只得說:「那當然是我們曾家的大慶。」

  曾國藩說:「這兩天看了嘉祥和南武山兩處宗聖廟和墓地,為宗聖後裔的衰微深感痛心。這固然是國家不安定、嘉祥貧瘠所致,更因曾氏族人淡忘了宗聖公的教誨,也忘了雍正爺『省身念祖』的聖諭。宗廟不修,祖宗不祀,還有什麼曾氏家族可言?更不必去指望它興旺發達、人才輩出了。根本之事不辦好,汲汲皇皇去修族譜,族譜修得再完備,又有什麼用呢?」

  曾廣莆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這才是曾國藩不主持修族譜的原因,後悔不該請他來嘉祥。先以為他看到宗廟凋敝,會動心而捐鉅資,誰知分文未給,還招來一頓教訓。事已至此,曾廣莆只得說:「叔祖教訓的是,孫子作為宗子,未把全族人團結好,愧為宗聖後人。」

  「當然,這不能怪你一人。」曾國藩歎了一口氣,說,「嘉祥曾姓闔族人都有責任。曲阜的孔廟誠然不可去高攀,但鄒縣孟廟那樣的規模,是可以做得到的。鄒縣並不比嘉祥富裕,但孟氏後人對先祖恭敬之心,遠遠超過了我們曾家。我們難道不覺得慚愧嗎?」

  曾廣莆的臉通紅通紅的,低下頭,無言可答。隔了很久,曾國藩才說:「我雖通籍二十多年了,官居一品,帶兵這些年裡,幾百萬兩銀子在手頭過是常事。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所積的銀子也不過就只二萬來兩,有心資助你們重建宗聖廟和書院,也無力做到。我只能捐祭產銀千兩,你們用它去買點田地,養活幾個管理廟宇的人,一年四季給宗聖公上幾道祭菜。再有點剩餘,則資助給嘉祥書院,培養幾個舉人、進士出來,光大嘉祥曾氏門第。伯仕,你作為嘉祥曾氏宗子,所居也太簡陋了,雍正爺的賜匾都不能懸掛,未免使人太酸楚。我再送你四十兩銀子,你把房子修繕一下,再添一套新衣服,平時也好體面地會見外來的客人。」

  先以為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現在又得到一千零四十兩銀子,五經博士在大失望之後得了一點小滿足。

  這一夜,曾國藩在嘉祥書院裡想了很多很多:嘉祥縣曾氏後裔如此衰微,宗聖公在天之靈何能心安!湘鄉曾氏現在雖說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稱,但世人哪裡知道,這「第一家」其實是空的。且不說個中的辛酸苦辣,就說目前的剿撚戰局,前途未蔔,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取勝,這第一家便要立即中落了。殺人攻城得來的榮耀畢竟是短暫的,這中間有著許多偶然性,家族傳之長久的興旺,靠的是禮義詩書!

  曾國藩這樣想著想著,便更加掛念武昌城裡的九弟。河防的成敗,很大程度取決於新湘軍在鄂北豫西對撚軍的作戰。

  然而,曾國藩此時做夢都未想到,正是這個曾經給他帶來巨大榮耀的九弟,眼下與湖廣總督官文徹底鬧翻了,終於導致河防之捷成為畫餅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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