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四〇


  「誣衊不誣衊,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實。

  在壽州時,你與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場,殺死人家兩個記名提督,有這事嗎?」

  陳國瑞不作聲。

  「在正陽關,你捆綁李顯安,搶鹽五萬包。在汜水時,你與運米船隊口角爭吵,便調兩千人來,大打出手。若不是知縣叩頭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這些事都有嗎?」

  陳國瑞暗暗吃驚: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怎麼都給他撿到了?

  陳國瑞不敢否認,只能無力地自我辯解:「搶鹽是為了發餉,調軍隊原就是為著嚇嚇那些不法船商的。」

  「蘇北州縣向我訴苦者甚多,告你騷擾百姓,淩虐州縣,苛派錢物,蠻不講理。在泗州時,你當眾毆辱知州、藩司,同知張光第嚇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郵,你又勒索水腳,率部鬧至內署搶掠,合署眷屬,跳牆逃避,知州叩頭請罪方才罷休。」

  「老子,」話剛一出口,陳國瑞見曾國藩三角眼中凶光畢露,立即改口,「卑職在前線打仗,弟兄們流血賣命,州縣出些軍裝號衣還不應該嗎?那些老滑頭,你不給他點厲害瞧瞧,他就裝聾賣傻不出!大人,你不要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陳國瑞見曾國藩放開正題不談,專揭他的短處,早已惱羞成怒,便顧不得禮儀叫嚷起來。

  「陳將軍不得放肆!」曾國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兩下桌面,威嚴地呵斥,「你打過幾天仗?有幾多戰功?敢在本部堂面前表功逞能?你不僅淩虐州縣,還藐視各路將帥,信口譏評,每每梗令,不聽調遣,稍不如意,則高呼『老子要造反』。看來,你雖投誠多年,當年的劣性還未根除。」

  陳國瑞頭上的瘡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認晦氣,原想到徐州來告狀咬一口,卻不料招來如此之辱,還不如打馬回濟寧去算了。他正欲尋一個空檔起身告辭,曾國藩又換了一個口氣:「陳將軍,毀你者不少,譽你者也有。你驍勇絕倫。清江、白蓮池、蒙城之役,皆能以少勝多,臨陣決戰,多中機宜。又說你至情過人,聞人說古來忠臣孝子,傾聽不倦。

  還說你不好色,也不甚貪財。陳將軍,本部堂聽到這些稱譽之辭後,為你高興。你的這些長處,正是名將之才。」

  陳國瑞聽了這幾句話後,心中略覺舒服了一點:是非到底有公論。

  「稱譽你的人,有漕督吳帥,有河南蘇藩司、寶應王編修、山陽丁封君。這些人都是不妄言的君子,你要記住他們對你的好處。詆毀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說出他們的名字了,免得你記恨。陳將軍啦,」曾國藩起身離開太師椅,順手拖來一條方凳,靠著陳國瑞的身邊坐下,陳國瑞頓時覺得心頭一熱。

  「陳將軍,本部堂知你有良將之質,十分愛你惜你。你今年只有三十多歲,論年齡,你是本部堂的子侄輩,論職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屬。本部堂今日以父輩之身分、上憲之地位,跟你說幾句貼心話,望陳將軍能體會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為習俗所壞,猛省過來,日後成為一名人人愛重的良將。」

  陳國瑞不知說什麼好,一時緊張,頭上沁出汗珠來。

  「來人!」曾國藩對著內室喊。喊聲剛落,便出現一個身著戎裝的戈什哈。「給陳將軍拿一條熱毛巾來。」

  「本部堂只告誡將軍三件事。」待陳國瑞擦好汗後,曾國藩輕言細語地娓娓而談,「一不擾民,二不私鬥,三不梗令。

  凡設官所以養民,用兵所以衛民。官吏不愛民,是民蠹也;兵將不愛民,是民賊也。既欲愛民,則不得不兼愛州縣,若苛派州縣,則州縣只得轉嫁于百姓。本部堂統兵多年,深知愛民之道,必先顧惜州縣。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帶兵大員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幼孩,州縣譬如乳抱幼孩之僕媼。若日日鞭撻僕媼,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楊素百戰百勝,官至宰相,朱溫百戰百勝,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慘殺軍士,殘害百姓,千古罵之如豬如犬。關帝、岳王,爭城奪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愛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願陳將軍學關帝、岳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祐助。此不擾民之說也。」

  陳國瑞平日最崇敬關羽、嶽飛,見曾國藩以此二人勉勵他,頗為感動,說:「卑職並不想擾民害民,只是恨州縣滑頭。

  經大人如此指明,卑職懂得了。」

  「懂得就好。陳將軍你請喝茶。」曾國藩指著陳國瑞面前的茶杯說。因為當時官場有主人端起茶杯,便意味著驅趕客人的陋習,曾國藩不得不說明兩句,「本部堂近年來患口幹舌澀之病,不能久談,多說兩句話就得喝水,請莫見怪。」說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陳國瑞也喝了一口茶,說:「請大人教導。」

  「至於私相爭鬥,乃匹夫之小忿,豈有大將而為之者?本部堂久聞陳將軍有好私鬥之名。前次之事,劉銘傳固然有錯,亦由將軍平日好鬥之名召之。其初,實由貴部理曲,其後銘軍又太甚。若陳將軍再圖私鬥以泄忿,則禍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陳將軍以立大功成大名來雪此恥,則弱在一時而強在千秋。昔韓信受胯下之辱,以後功成身貴,不但不報當初辱己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傑之舉動也。郭汾陽之祖墳被人發掘,不但不追究挖墳者,反而引咎自責。此名臣之度量。陳將軍受捆餓之辱,比起下胯掘墳來差遠了,望能坦然置之,今後以大功大勳來使銘軍自愧。」

  這些話,陳國瑞雖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爭,何況韓信、郭子儀也是他頂佩服的人,便只有不作聲。曾國藩今天說話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連飲兩口茶,略停一會,打起精神繼續說下去:「國家定制,以兵權付之封疆將帥,而提督概受其節制,相沿二百餘年了。封疆將帥雖未必皆賢,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陳將軍好譏評各路將帥,亦有傷大體。當此寇亂未平,全仗統兵大員心存敬畏。上則畏君,下則畏民,中則畏尊長,畏清議,如此則世亂而紀綱不亂。陳將軍今後務須恪恭聽命。凡添募勇丁,支應糧餉,均須稟命而行,不可擅自專主,漸漸養成名將之氣度,挽回昔日之惡名」。

  說著說著,曾國藩已覺胸中氣提不上來了,背上滿是虛汗。他只得又停下來,喝一口水,儘快結束這次長談:「以上三條,望陳將軍細心體會,牢記於心,必能有益於將軍本人,亦有益於剿撚大局。大丈夫襟懷坦白,光明磊落,不護短,不飾非,改了就好。本部堂向以培育人才為己任,玉成將軍為一名將,亦本部堂一大功勞。望保天生謀勇兼優之本質,改後來傲虐自是之惡習,本部堂對將軍寄與厚望。回去之後,將所部撤離濟寧,前往清江浦,再聽本部堂將令。」

  陳國瑞剛一出門,曾國藩便已疲乏得癱倒在太師椅上,渾身衣褲全都濕透了。

  幾天後,劉銘傳奉命撤離長溝集。開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長槍隊為前導,有意繞道穿城而過。路過陳國瑞軍營時,邊走邊對天鳴射,嚇得城內雞飛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氣得陳軍官兵一個個破口大駡:「這些狗日的!」「神氣個咭皅!」

  陳國瑞這些天來,想著曾國藩雖然態度嚴厲,但對自己還是有著愛護之心的。部屬中有人鼓動對銘軍回擊報仇,陳國瑞制止了。現在經銘軍這一撩撥,大家的怨氣又都發作了,陳國瑞也覺得有道理。銘軍出了氣,自己損失慘重,曾國藩骨子裡是偏袒淮軍的。他有意不執行曾國藩的軍令,賴在濟寧城內不走。一連兩道軍令,陳國瑞都置之不理,曾國藩火了。他想:這樣的敗軍之將都制服不了,其他綠營、旗兵還能指揮嗎?但若以械鬥之事從重處罰陳國瑞,別的綠旗將領會不服氣;若以不遵調令處罰,清江浦並非戰事緊迫,陳國瑞會找出藉口賴帳,且即使處罰,亦不會太重,達不到抑制的目的。曾國藩思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大人,高樓寨一仗,陳國瑞與郭寶昌分統左右兩翼。僧王陣亡後,郭寶昌奉旨革職拿問,後翼翼長成寶等也降革有差,就連山東巡撫閻敬銘、藩司丁寶楨也都交部嚴議,唯獨陳國瑞不但未受處罰,還護理欽差大臣關防。陳國瑞敢於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著這點。不如釜底抽薪,就從這裡參他一本,打下他的氣焰。」趙烈文見曾國藩左右為難,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時,就按剛才所說的,請你代擬一個密折。」

  半個月後,趙烈文代表曾國藩到濟寧城,對著陳國瑞宣讀上諭:「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瑞,隨同親王僧格林沁帶兵剿撚,與郭寶昌分統兩翼。僧格林沁追賊陣亡,郭寶昌等救援不力,均經降旨分別懲處。朝廷因陳國瑞向來打仗尚屬奮勇,且彼時身受重傷,從寬暫免置議。茲據曾國藩查明,陳國瑞與郭寶昌均充翼長,不應同罪異罰。惟念其接仗受傷,尚可稍從末減。陳國瑞著撤去幫辦軍務,褫去黃馬褂,責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懲而觀後效。」

  陳國瑞跪在地上,氣得不能站起,他沒想到曾國藩竟然使出這樣一招來,弄得他有口難辯。他在心裡罵道:「好一個心腸歹毒的曾剃頭!」

  「陳將軍,曾大人愛惜你是一個將才,只建議給你薄懲。

  他要我轉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帳老帳一齊算,革去總兵之職,發配軍台效力。」趙烈文聲色俱厲地訓道。

  這一招立見效用。要是沒有總兵職務,他陳國瑞還有什麼可以神氣的?發配軍台,連飯都吃不飽,哪裡有雞鴨酒肉?

  那兩天被劉銘傳鎖在屋子裡,真把他餓怕了。這便是陳國瑞:在弱者面前如狼似虎,在強者面前如兔似鼠;打仗時能夠衝鋒陷陣,謀事時卻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國藩這一套軟硬兼施,把他徹底制服了。他連連給趙烈文叩頭:「請趙師爺回去稟告曾大人,就說卑職立即遵命率部趕赴清江浦,今後切切實實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條要求辦,戴罪立功。」

  曾國藩調陳國瑞駐防清江浦,其目的在於建立運河防線,阻擊撚軍渡河。但撚軍這時並不急於過河向東,他們在豫魯蘇皖一帶廣闊的天地裡,與湘淮軍和這幾個省的防兵周旋。撚軍最擅長騎戰和平原曠野之戰,他們往來奔馳,飆狂如風,常常引得駐守在周家口、臨淮、歸德等地的張樹聲、周盛波、劉松山等部與他們接戰。交鋒不久,只見鑼號一響,戰旗一指,瞬時間便全軍跑了。潘鼎新等遊軍跟在屁股後面窮追,追過一兩天后,往往蹤影全無,弄得垂頭喪氣。李昭慶的馬隊因買不到口外好馬,始終建不起來。就這樣,曾國藩受命北上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糧餉外,無一戰功可言。朝野開始有閑言了。先是金陵克復首次保舉後的六個保舉單均遭部駁斥,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事。繼則豫魯地方官吏、鄉紳牢騷不滿多起來,糧草供應敷衍馬虎。再是廷寄責備、禦史參劾。

  曾國藩既感委屈,亦無良方扭轉局面,心中焦躁不已。

  這時,朝廷任命正在荷葉塘養病的曾國荃為湖北巡撫。上諭到達曾國藩手裡,給憤懣多時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國荃被授山西巡撫。那時撚戰進展不順利,曾國藩心情抑鬱,已萌退志。他幻想兄弟優遊林泉、暢憶往事的日子早點來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國荃自己也不想到貧瘠苦寒的山西去,於是藉口病體未愈推辭了。這次任鄂撫,正好從南面為撚戰助力,曾國藩求之不得,去信給老九傳達上諭,並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國荃也不再猶豫,召集舊部彭毓橘、伍維壽、熊登武、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蕩蕩開赴武昌。當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續賓、曾國華的舊恨,曾國荃一直記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見了一次官文後,便不再理睬。他擅自作主,全部淘汰湖北綠營,日夜訓練新湘軍,並將鄂省總糧台改為軍需總局,將鹽厘各項歸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這位九爺的脾氣,暫且隱忍不發。

  將湘淮軍拖得精疲力竭的撚軍,分別由張宗禹和賴文光統率,先後進入河南,聚于許州、禹州一帶稍事休息。劉銘傳見有機可乘,急馳徐州,面見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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