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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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銘傳一貫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根本不把敗軍之將陳國瑞放在眼裡,完全以一派接管大員的身分,神氣十足地將五千銘軍駐紮在城外長溝集,傳話叫陳國瑞來見他。驕暴成性的陳國瑞怎會吃他這一套,不僅拒不相見,且存心要給劉銘傳來個下馬威。 陳國瑞早已垂涎於銘軍的洋槍。這天半夜,他趁著劉銘傳不在營房的機會,親自指揮五百個弟兄突入長溝集,殺死二十多個淮勇,搶走了三百多條新式洋槍。陳國瑞還溜進劉銘傳的臥房,取走了掛在牆上那支價值二百五十兩銀子的法國造特製長槍。又見案桌上擺著一個特大的古色古香的銅盤,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很稀奇,也把它扛在肩上,興沖沖地帶走了。 第二天一早,長溝集的銘軍怒火沖天,劉銘傳不僅為死人丟槍而憤恨,更為丟失古盤而痛心。這個古盤不是尋常之物,它是一件真正的國寶,劉銘傳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傳奇般地得到它。 那是同治三年四月,劉銘傳攻下蘇南重鎮常州,住進原太平軍護王府。這天後半夜,劉銘傳從西大街妓院遠香樓回來。嫖妓晚歸,畢竟不太體面,他不叫醒門房,繞著圍牆,選了個冷僻之處翻牆而進。跳下牆後,發現這裡是馬廄。幾匹高大駿馬正在吃夜草,一盞昏黃的馬燈懸掛在柱子上,馬伕不知到哪裡睡覺去了。他走過馬廄邊,突然聽見一個悅耳的金屬撞擊聲傳過來。他好奇地停住腳步,仔細一聽,又是一聲。這下他聽清楚了,是從馬廄裡傳出的。他徑直向馬廄走去。他慣常騎的黑旋風見主人進來,吃得更歡快了,頭一搖,又發出一個悅耳的聲音。劉銘傳看清楚了,這聲音正是黑旋風嘴上的鐵籠頭,撞擊槽子裡的金屬物品而發出的。槽子裡會有什麼東西呢?他伸手摸去,在草料中摸出一塊黑黑的鐵盤來。這鐵盤相當大:長約四尺,寬二尺多,高一尺多,成長方形狀。用手摸摸,盤底部還鑄著幾行字。他覺得有趣,便把它扛回房間。 次日,劉銘傳把鐵盤洗乾淨,盤底部露出幾行字。文字古奧,他認不出來。恰好潘鼎新來,劉銘傳請舉人出身的潘鼎新鑒別。潘鼎新將鐵盤左看看,右瞧瞧,又把盤底上的字細細琢磨了半天,突然拍著劉銘傳的肩膀叫道:「省三,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寶貝!」 劉銘傳嚇了一跳,笑著說:「琴軒大哥,你不是逗我吧!」 「誰逗你?」潘鼎新正色道,「你這個楞頭青,你是捧著個金菩薩,還把它當作黃泥巴人哩!」 「真的?」劉銘傳大樂起來,「琴軒大哥,這傢伙寶在哪裡?」 「這個盤子,你若是問別人,哪怕他是博學通人,也不一定知道。今天算是你走運,碰上我了。」潘鼎新得意地說,「道光三十年,我在國史館承修大臣傳,偶爾看到道光十七年的大事記上載有這樣一件事:三月陝西寶雞虢川司出土一件青銅古盤,盤底有銘文一百十一字,記敘虢季子白奉周王命征伐獫狁,大勝,在周廟受賞等事。此盤是迄今為止出土的最大的西周青銅器皿,正擬送入大內珍藏,卻突然被人所盜,下落不明。」 「丟了?」劉銘傳聽得發呆,不覺惋惜地叫了一聲。 「你這個傻瓜!」潘鼎新笑道,「不丟,哪有你小子的運氣!」 「嘿嘿!」劉銘傳又傻笑起來。 「自那以後,這個虢盤便杳無音訊了,不想被你得到,你好大的福氣呀!是長毛陳坤書收藏的?」 劉銘傳胡亂點點頭,再補充一句:「琴軒大哥,你憑什麼斷定它就是那個古盤呢?」 「你這個不開竅的傢伙!」潘鼎新將盤底翻過來,以手指敲打著那幾行劉銘傳不認識的鐘鼎文,說,「這上面不是說得一清二楚了嗎?」 劉銘傳算是全服了,暗暗地感謝蒼天賜寶。他當即捧出二百兩銀子來,笑嘻嘻地對潘鼎新說:「琴軒大哥,這點銀子權且作為小弟的謝禮,你可千萬別將此事說出去了。」 劉銘傳對此盤愛不釋手,隨身攜帶。淮軍將官多不讀書,誰也不知道它的價值。劉銘傳當然不會說出,心裡盤算著:打完撚軍後,把它運回廬州老家珍藏起來,作為傳家之寶留給子孫。誰知昨天半夜竟被該死的陳國瑞竊走了,他如何不憤怒!真恨不得將陳國瑞抓來抽筋剝皮。 劉銘傳點起二千淮軍,以復仇的瘋狂向濟寧城沖去。陳國瑞遭前次慘敗,元氣尚未恢復,搶來的三百多杆洋槍又不會用,如何能敵得過淮軍如雨點般的槍子?不到一個時辰,濟寧城裡四五十名綠營兵倒在血泊中,淮軍的三百多杆洋槍失而復得,陳國瑞也被生擒,但虢季子白盤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劉銘傳氣得狠狠地抽了陳國瑞兩個耳光,逼他交出盤子來。陳國瑞並不識這個寶,拿回去看看後,就叫人丟到雜屋裡去了。一向驕橫不法的陳國瑞被這兩個耳光打得七竅生煙,知道劉銘傳看得重,他就偏不說。劉銘傳罵道:「你這賊性不改的老長毛,不交出盤子,老子活活餓死你!」 陳國瑞被鎖在屋子裡,整整一天過去了,粒米滴水未進。 這傢伙素來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壺燒酒,兩斤豬肉,一升白米飯。一天下來,餓得他頭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餓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陳國瑞實在不能忍受,便對看守的衛兵說,他願意交出那個盤子。劉銘傳聽後想:洋槍奪回了,被害的弟兄,綠營以加倍的人數賠償了,又打了陳國瑞兩耳光,餓了他兩天,仇已報了,淮軍沒有吃虧。當陳國瑞的親兵扛來虢盤時,劉銘傳便放了這個曾被僧格林沁倚為左右手的處州鎮總兵。 陳國瑞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回城後,心裡愈發不好過。可惜僧王已死,無人替他作主,據說督師的統帥曾國藩處事公正,陳國瑞帶了兩個親信,三匹快騎從濟寧趕到徐州,當面向曾國藩控告劉銘傳。 曾國藩身著玄色夾布長袍,頭戴無任何鑲嵌的黑色瓜皮軟布帽,端坐在太師椅上,冷靜威嚴地聽著陳國瑞的控訴,兩隻眼皮已經鬆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離開過陳國瑞那張兇惡而醜陋的四方臉。 陳國瑞唾沫四濺地談著事件的經過,把起因歸咎于劉銘傳的傲慢無禮和淮軍的耀武揚威,而他的部屬只是忍無可忍之下的自衛。陳國瑞從未讀過書,平日開口便是粗言髒語,今日在這位滿腹詩書的總督面前,竭力裝得斯文點,但依然時不時地蹦出兩句難聽的粗鄙話來。曾國藩一直不作聲,只是在這種時候,才將兩道掃帚眉擰成一根粗繩,而陳國瑞立時便覺得頭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縮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繼續說下去。 陳國瑞在僧格林沁帳下多年,那個蒙古親王是個異常可怕的奴隸主。他暴虐、狂躁、喜怒無常,嗜殺成性。他從沒有安靜地聽部屬彙報的時候,聽了三五句話後,便離開坐椅,四處走動。讚賞的時候,他大笑,用粗魯的話誇獎,用腰刀戳一大塊肉遞過來,用大碗盛酒逼著彙報的人一口喝下去。惱怒的時候,他大罵,拍案甩碗,兇神惡煞地沖到對方面前,擰臉上的肉,扯頭上的辮子,狂怒時甚至用馬鞭抽打。部屬們與他談話,常常心驚膽顫,無論說得好壞,他的反應都使人難以接受。陳國瑞卻不怕他,哪怕他用馬鞭死勁地抽打時也不怕。陳國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點,有辦法使他很快轉怒為喜。可是今天,陳國瑞第一次坐在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總督面前,心裡卻有點發毛了。這種冷峻的陰森的氣氛,把他的心壓得沉沉地,他不知道這個始終紋絲不動、一言不發的曾大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發生在長溝集和濟甯城內劉、陳兩軍的兩次大械鬥,在陳國瑞來徐州之前,劉銘傳便已經搶先派人稟告曾國藩了。對這場內部械鬥的處置,曾國藩已有初步考慮。他在聽陳國瑞訴說的同時,便在將雙方的狀詞予以比較、對照、核實、鑒別,心裡已基本明朗了。 劉銘傳為人倨傲,自恃淮軍有洋槍洋炮裝備,目中無人。 這些事實,曾國藩是清楚的。但淮軍與他關係親密,又是這次剿撚的主力,且劉銘傳謀勇兼備,在淮軍將領中堪稱第一,何況又是陳國瑞先帶兵殺人搶槍,曾國藩不能過多指責劉銘傳。作為由太平軍投誠過來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國藩對陳國瑞早抱有成見,又親眼見他人物鄙陋,舉止粗野,遂從心裡厭惡,接見時的陰冷表情,便是有意給他以壓力。曾國藩極想痛斥陳國瑞一頓,甚至將陳杖責一百棍,趕出徐州,但他沒有這樣做。陳國瑞畢竟是個不可多得的戰將,他手下的人馬亦能征慣戰。現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時候,豈能讓他太下不了臺!何況自己奉命節制直隸、山東、河南三省兵力,這三省的兵力不是綠營,就是旗兵,相對於湘軍淮軍來說,都不是自己的嫡系,心中已存戒備,倘若過分偏袒劉銘傳而指責陳國瑞,會讓他們產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於剿撚大局,若再由哪個心懷敵意的禦史借此大作文章,那就更糟了。想來想去,曾國藩決定先對陳國瑞採取以安撫為主的策略,不過他知道,對這種人的安撫,必定要在敲打之後才能起作用。 「陳將軍!」待到陳國瑞說完後,曾國藩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貴軍跟銘軍械鬥之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劉銘傳那裡,我已嚴厲訓斥了,並命他立即撤出長溝集,到皖北去剿撚。」 陳國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時候,卻不料曾國藩的語氣變了:「不過,本部堂要對陳將軍說句直話,這次械鬥是你挑起的,你要負主要責任。」陳國瑞張口欲辯,曾國藩伸出右手來,威嚴地制止了。「本部堂早在駐節安慶時,就已聽到不少人說你劣跡甚多。這次督師北上,沿途處處留心查訪,大約毀你者十之七,譽你者十之三。」 「那些龜孫子都爛嘴爛舌地胡說些什麼?」陳國瑞氣了,一時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對待部下的態度來。 「陳將軍,與本部堂說話,你要放尊重些!」曾國藩輕蔑地盯了陳國瑞一眼,處州鎮總兵的氣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著性子聽我說完。」曾國藩左手梳理著長須,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桌面。「毀你者,則說你忘恩負義。當初黃開榜將軍于你有收養之恩。袁帥欲拿你正法時,黃將軍夫婦極力營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為德,反以為仇。」 陳國瑞背叛太平軍投靠清軍之初,被黃開榜所收養,改名黃國瑞。後來他脫離黃開榜,改換門庭,便恢復原姓,並根本否認曾作過義子一事。曾國藩一開口便抓住他這段舊事,弦外之音在指出他是個降人。這是陳國瑞發跡後竭力掩飾的瘡疤。他心裡很不好受,但又不能分辯,只得漲紅著臉聽著。 「毀你的人,還說你性好私鬥。」 「這是誣衊!」陳國瑞終於找到了發作的突破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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