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三八


  李鴻章畢竟是聰明人,這番對話,雖沒道中窾要,卻也的確消除了曾國藩心中的某些顧慮。他微笑著說:「少荃,你領會錯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間改變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妥當的地方,你盡可修改。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忝為乃父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討過為文之道,你能超過我,我豈不高興!」曾國藩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鄭重地說,「此事我已考慮很久了。我近來精力越來越不濟,舌端蹇澀,見客不能久談,公事常有廢擱。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

  左目視物,亦如霧裡看花。兩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這樣的老朽屍位,江督一職遲早要讓賢。我帶兵前敵,糧草軍餉都出自兩江,且兩江乃淮軍的家鄉,讓別人來接這個位子,你說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環視天下督撫,只有你才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李鴻章終於明白老師的意思了,他以堅決的口氣說:「恩師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後顧之憂。糧糈銀錢,門生自會源源不斷地提供,決不會使恩師再有當年客寄虛懸的局面出現。

  至於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周盛波,門生已嚴厲訓誡過他們,要他們恭恭敬敬地服從恩師的調遣。若有不服之處,請恩師以軍紀國法處置,門生決不會有絲毫異議。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師如同父親一般,將代我監視淮軍。軍中情況,他們都會隨時向我稟報。淮軍就是湘軍,就是恩師的子弟,恩師盡可驅使。兩江重地,非恩師不可鎮壓。漫說恩師精力過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憑恩師的威望,兩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臥榻而治。汲黯算得什麼,他都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何況恩師!」

  李鴻章真會說話,說得曾國藩舒心起來,顧慮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儀式如期舉行,後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儀式過後,曾國藩又與江甯藩司以及其他高級官員將公事作了最後交代。下午,又與幕府人員作了長談。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他發覺自己劃著一隻木船在登山,弄得渾身大汗淋漓,船卻一步未動,急得雙腿亂蹬。

  「夫子,你怎麼啦!」歐陽夫人嚇得忙挑燈照看,曾國藩這才醒過來,全身衣褲已濕透了。看看鐘,還只是寅初。換過衣服後,曾國藩再也不能入睡了。再過兩個時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夢,豈不是預示著此次北上征撚將會極為不順?曾國藩想到這裡,心情又沉重起來。

  劉松山、易開俊、張詩日等人統率的八千湘軍陸師,潘鼎新、張樹珊、周盛波統率的三萬淮軍都已先後開赴前線,約定六月上旬在徐州會合,等待曾國藩來後再作軍事佈置。鮑超新建的霆軍,則還要過幾個月才能上戰場。曾國藩的老營由黃翼升親自統率三千長江水師護送,這三千水師今後就作為親兵留在曾國藩身邊。對於湘軍,曾國藩最信得過的便是他親手創建的水師,而保留下來的水師現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鴻章在督署舉行盛大的餞行宴會。李鴻章的性格與乃師大為不同。他愛講排場,出手闊綽,喜歡熱熱鬧鬧、如火如荼。他永遠記得在安慶懷寧酒樓,恩師為他東下上海所舉行的酒會,以及在那次酒會上所作的非同尋常的談話。今天,由他來作主人為恩師北上餞行,李鴻章躊躇滿志,心裡充滿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來報答恩師的大恩大德,也要以豪邁的姿態向眾人表示:從他今天正式坐定這把交椅後,這裡的一切都會更有聲有色。生性儉樸的曾國藩不習慣這種豪華的場面,何況他心底深處抑鬱不樂,他只動了幾筷子,喝了兩口酒後便離席了。

  此時,下關碼頭已按李鴻章的佈置,擺開了異乎尋常的送行儀仗隊。這裡彩旗飄舞,鼓樂齊備,臨時紮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執刀槍、盔甲鮮明的衛隊一排挨一排。最為起眼的是一字兒安放在江邊的百門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著江面。西起九洑洲,東至草鞋峽的江面上已不見一隻民船。裝飾一新的水師戰艦雄赳赳地等待出發,那只特大號的「長江王船」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碩大無朋的帥字旗,猩紅哈拉呢上那個星繡「曾」字,兩裡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曾國藩帶著黃翼升、趙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屬,在李鴻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來到碼頭邊。紀澤、紀鴻兄弟也來為父親送行,羅兆升、紀琛夫婦帶著不到半歲的幼子也來了。

  他們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許多人送行,羅兆升覺得這時和岳父一道離江寧最是風光。他們夫婦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親大人到揚州,然後再轉船西上。

  在一片熱鬧的鼓樂聲中,曾國藩向送行者頻頻揮手致意,然後踏過跳板,上了王船。就在水手緩緩起錨的時候,只見江邊指揮樓一面紅旗對空揮舞了一下,頃刻間,百門西洋大炮齊鳴,江面上騰起無數朵沖天浪花。那響聲,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長江。北上的官兵們為此壯觀場面激動地鼓起掌來,曾國藩也為門生的精心傑作而感動,卻不料王船艙中那個幼小的生命,被這震天撼地的響聲嚇得大哭大鬧起來。三姑娘紀琛急得從奶媽手裡接過來,自己拍打著兒子,口裡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這裡!」

  炮聲接連不斷,越來越響,嬰兒越哭越厲害。羅兆升氣得直跺腳,心裡罵道:「該死的大炮,還不早點停下來!」

  曾國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歡這個小外孫。每天回到後院,他都要逗逗親親,而過去,他的眾多的兒女,一個也沒有得到父親這樣的慈愛。直到最近半年來他才體會到:含飴弄孫,自有人生真樂趣!眼看著小外孫哭得氣絕而止,又轉而手腳抽搐,他心裡害怕了:「紀琛,你趕快抱孩子上岸去!」

  立時便有兩個親兵過來招扶。紀琛一家連同奶媽匆匆出艙,上了跳板。曾國藩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著跳板大喊:「讓孩子全好後再回湖南,聽見了嗎?」

  炮聲終於停住了,王船緩緩地向下游駛去。曾國藩坐在船艙裡,腦子裡亂哄哄的。「小兒驚風,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可愛的小外孫,難道就這樣被禮炮聲送回去了嗎?

  北上督師的兩江總督,一如荷葉塘的普通田舍翁,為小外孫的不幸焦慮萬分。他哪裡知道,此刻,他所鍾愛的,並對之寄與莫大期望的外孫子,已在母親的懷抱裡慢慢僵硬了。

  曾國藩到達徐州後,各路將官早已在此恭候。他將出發前與彭玉麟、李鴻章等人仔細磋商,出發後在舟中又與黃翼升、趙烈文等人反復斟酌後所制定的剿撚計劃作了佈置。這個計劃,曾國藩稱之為「文武結合」。

  武的方面,他改變了僧倍林沁以動制動、節節尾追的被動局面,建立以靜為主、動靜配合的戰術。他重點防守五鎮:江蘇徐州,由他本人親自坐鎮;山東濟甯,由劉銘傳駐防;安徽臨淮,由劉松山駐防;河南周家口、歸德兩鎮,分別由張樹聲、周盛波駐防。另有四支遊軍:潘鼎新、易開俊、張詩日統率的三支陸師,再加上李昭慶率領的一支馬隊,負責短距離追剿,救援急難之處。曾國藩又令山東巡撫閻敬銘、河南巡撫吳昌壽、安徽巡撫喬松年、江蘇巡撫李鴻章各以本省綠營防守兗州、沂州、曹州、陳州、廬州、鳳陽、潁州、泗州、淮安、海州等地。這些地區素來是撚軍活動頻繁的區域,在軍事上有很重要的地位。這個戰術,曾國藩以一句話概括,即變尾追之局為攔頭之師,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寇。

  文的方面,主要在查修圩寨。曾國藩責令各省巡撫在撚軍經常出沒之地修築圩寨,設立圩長。遇撚軍來時,須將所有人丁、牲畜、糧草都集中到圩寨中,由民團把守,實行堅壁清野,使撚軍得不到一點給養。又制定查圩法,對圩寨進行徹底清查。把與撚軍關係深的人列入莠民冊,按冊稽捕捉拿正法。其他的列入良民冊。五家具保結於圩長,有事則五家連坐。圩長具保結於州縣,有事則圩長連坐。以此來切斷撚軍與百姓的聯繫。曾國藩派薛福成代他巡視各處,監督州縣執行。薛福成臨走之時,曾國藩向他交底:「你生在書香之家,長期受詩禮薰陶,我怕的是你姑息縱容,執法不嚴,不怕你專擅自主。當年胡文忠分送給九帥一副對聯: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把嚴慈之間的關係說得最是恰當。亂世當用重典,除暴才能安良,此治國不易之法。我授與你生殺予奪之大權,你儘管放心去用。」

  薛福成受此器重,氣血大漲。他帶著一批像他一樣的年輕書生,在撚軍的家鄉蒙縣、亳縣一帶,雷厲風行地清查圩寨,大開殺戒,有的一個寨一次就殺十多人。薛福成這一手的確厲害。蒙、亳一帶百姓人人自危,再也不敢與撚軍有聯繫了。從此,撚軍不能回家鄉,變成東奔西闖的流亡大軍。

  文的方面收穫甚大,武的方面卻不如人意。幾個月來,湘淮軍與撚軍交戰四五十次,基本上無勝仗可言,而濟甯城外劉銘傳與陳國瑞的械鬥,又更使曾國藩氣憤不已。

  陳國瑞是僧格林沁手下第一員大將,十五歲在家鄉湖北應城投太平軍,後又投降清軍,被總兵黃開榜看中,收為義子,先後隸屬于袁甲三、吳棠部,後歸僧格林沁。陳國瑞身長不及中人,然勇悍冠綠營旗兵,打仗時常著紅盔紅甲,被人稱之為紅孩兒。苗沛霖叛亂時,他率部圍剿,連戰連勝。苗沛霖退寨固守,陳國瑞紮營於外。營外炮子如雨,營中陳國瑞飲酒如常。忽然,一發炮子將他手中酒杯擊碎,士卒勸他避一避。他抓起一把椅子,端坐營房外,高聲大叫:「我是陳國瑞,有種的向我開炮吧!」寨裡連放數十炮都不中,嚇得不敢再打。從此,陳國瑞的名聲更大了。

  僧格林沁死後,他以處州鎮總兵身分護理欽差大臣關防,駐紮濟寧。借格林沁雖敗,但他並不認為自己不行,對於劉銘傳的進駐濟寧,懷著不滿情緒。而這個淮軍將領劉銘傳,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

  劉銘傳生長在民風強悍的淮北平原,自小便養成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豪霸之氣。十八歲那年,附近一個土豪到他家裡敲榨勒索,他父親一時拿不出錢來,跪在土豪面前求情。

  土豪踢了他父親一腳,又臭駡了一頓,限他三天交齊。臨出門時,又狠狠地抽了幾鞭子。他父親和兩個兄長倚門哭泣。劉銘傳回家得知情況後,氣得大聲訓斥兩個哥哥是孬種:「豈有父受辱而子不報仇之理!」說罷跨馬外出尋找那個土豪。

  在一條大街上,劉銘傳遇到了仇人。他指著騎在馬上的仇人痛駡。劉銘傳個頭不高,那人欺負他是一個未成年的大孩子,對他的責駡毫不在意,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對他說:「你也不要罵了,敢用這把刀來殺我,就算有種。」說完,對著身後十多個爪牙哈哈大笑。劉銘傳聽了,二話不說,拍馬向前,冷不防從那土豪手裡搶過刀,順勢一刀,將他砍下馬來,然後從從容容下馬割了首級,再上馬,揚起仇人的頭顱,高喊:「我已為父親報了大仇,也不要這條命了,有本事的,上來跟我比試比試!」

  劉銘傳的氣概把土豪的爪牙們全都鎮住了,誰也不敢上前,嚇得四處奔逃。那時淮北已大亂,強者聚眾糾徒,據寨為王,大家見劉銘傳年紀輕輕,便有這樣的膽量和本領,便都來投奔他。就這樣,他很快拉起了一支人馬。李鶴章、李昭慶在家鄉辦團練,與劉銘傳往來密切。李鴻章回籍招募淮軍,第一個便看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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