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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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回籍後,曾國藩勉勵他百戰歸來再讀書,而他從小就對讀書缺乏興趣,這點,做大哥的自然清楚。眼下老九雖處境不利,但他畢竟立了大功,又以巡撫之高位開缺,且年富力強,今後必有再起之時。翰林出身的大哥有責任幫助兄弟在學識文章方面提高一步。這半年來,曾國藩從前代著名奏疏中選了匡衡、賈誼、劉向、諸葛亮、陸贄、蘇軾、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摹仿經筵官給皇上講經的形式,對每篇疏從內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詳細批解,最後又給一個總評,並針對此篇再闡述一段為文之道。曾國藩自信,當今天下,上自帝師,下至鄉塾,能對歷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細的人不多。他從心裡樂於做這件事。他要以此作為酬謝九弟的禮物。 從咸豐三年在長沙辦團練算起,到現在整整十四年過去了。十四年的戰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戰事上自己實際上是不行的,不要說沙場上的揮戈馳馬、身先士卒,他一個文弱書生根本望塵莫及。這一點,當然不能苛求于帶兵的統帥,但如果具備了,如像岳飛、戚繼光那樣,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這且不說了。統帥最應具備的熟讀兵書、洞悉全域、知己知彼、多謀善斷、上知天文、下識地理、審時度勢、出奇制勝等等才能,歷次的失敗已反復證明自己或不具備,或尚欠缺。過去在翰林院,常覺得自己可以做諸葛亮、李泌一類的人物,現在看來,那真是文人的孟浪。正好比李太白一樣。詩文中的豪言壯語橫掃一切,古今英傑都不在他的眼裡,其實並沒有處理世事的能力,以至於捲入永王造反的漩渦,險些丟了性命。曾國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樣的統帥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長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著等到同治三年。要說自己在這方面還有點長處的話,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網羅將才,並放手讓他們去幹。前期靠的是塔齊布、羅澤南、李續賓、胡林翼,後期靠的是彭玉麟、楊岳斌、鮑超、左宗棠、李鴻章、曾國荃,尤其功勞巨大的就是自己的這個胞弟老九!他真感謝父母送給他這樣一個爭氣的好兄弟!正因為老九的不可磨滅的功勳,使得他這個統帥在世人面前維持住了應有的體面。出於感激,在汪海洋等殘部消滅後,朝廷要曾國藩再報一個兒子的履歷給予蔭封時,他沒有報紀鴻,卻報了曾國荃的長子紀瑞。也是出於感激,他要輔導弟弟讀書作文。這半年來,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濟,曾國藩對此絲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詩詞,他甚至還想為九弟批幾部小說。當時帶兵的將領大多喜歡讀《三國演義》。 曾國藩討厭這部書,他認為書中講的打仗的事純粹是胡扯。他看重的是《紅樓夢》《水滸傳》和《閱微草堂筆記》。尤其是《紅樓夢》,把人情世態寫得那樣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絕。 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織造曹順的兒子,還特地到江甯織造局去仔細地查看過署中的花園,尋覓大觀園的舊跡,並興致勃勃地向織造春年詢問曹家舊事和五次接駕的盛況。關於這三部書,曾國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與弟弟筆談。現在又要出征了,只得擱下。為表示對這件事的重視,他要紀澤將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恭恭正正地用小楷謄抄好,命人送回荷葉塘。 曾國藩對兒子的學問文章都不太滿意,令他滿意的是兒子的書法。紀澤從小好寫字,他也便有意在這方面加以引導。 十四歲離京時,紀澤已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後幾年雖不能當面一一指點,曾國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兒子傳授寫字的要訣,並時常要兒子寄字來由他批。兒子的字深得二王閫奧,端秀飄逸,時下大官員家裡的子弟,很少有幾個寫得出這樣好的字來。只是筆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剛勁之氣,正如他的為人一樣,這大概秉于母親的天性。這點。曾國藩知道無法改變。因此,他不希望兒子今後當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進士點翰林,謀一個校書衡文的清閒之職,做父親的就感到滿足了。經過十天的日夜苦抄,紀澤把父親半年來的成果抄好了,又細心地裝訂成一冊。 「父親大人,兒子邊抄邊學,受益極大。兒子心想,這本稿子,不但對九叔極有用,而且對後世學者都很有啟迪,可以單獨成一本書。你老乾脆給他取個名字吧!」紀澤送上抄本時,鄭重向父親建議。 「好哇!」曾國藩翻閱著兒子的抄本,見字字俊秀,頁頁清爽,很是高興。他望著兒子問,「取個什麼名字呢?」 「這要由父親定了,兒子豈敢妄議。」紀澤兄弟一向對父親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剛才的建議能被父親欣然採納,已使他大喜過望了,哪裡還敢得隴望蜀。 「好,你回書房去,我想想看。」 曾國藩背手在屋子裡踱了幾個來回,然後坐在案桌邊磨墨援筆,在抄本的扉頁上題下了幾行字: 《棠棣》為燕兄弟之作,《小宛》為兄弟相戒以免禍之詩,而皆以脊令起興。蓋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初。 故《棠棣》以喻急難之誼,而《小宛》以喻征邁努力之忱。余久困兵間,溫甫沅甫兩弟之從軍,其初皆因急難而來。沅甫堅忍果摯,遂成大功,餘用是獲免於戾。因與沅弟常以暇逸相誡,期於夙興夜寐,無忝所生。爰取兩詩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鳴原堂,名斯稿為《鳴原堂論文》。曾國藩記。 「大人,李中丞已來江寧,現住在妙香庵裡,他等候大人的接見。」孔巡捕推門進來報告。 「他這麼著急,就來接篆了?」曾國藩心裡頓時不舒服起來,他揮手對孔巡捕說,「知道了,你出去吧!」 以這種態度對待自己的得意門生、江蘇巡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使孔巡捕大出意外。他不敢再問,悄悄退了下來。 剛出門,又被曾國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稟告李中丞,就說我今下午去拜訪他。」 轉瞬之間的突然變化,更使孔巡捕摸不著頭腦。他答應一聲,便飛馬奔出總督衙門。孔巡捕哪裡知道,就在這轉瞬之間,曾國藩的腦子裡想了很多很多。 曾國藩不情願再上戰場,當然也就不情願交出兩江總督的關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帶兵赴皖鄂一帶協助僧格林沁平撚,當時也叫李鴻章署理江督。李鴻章興沖沖地從蘇州趕到江甯,恩師卻滿臉陰雲,絕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鴻章何等乖覺!見此情景,便也隻字不提此事,只是說來看看恩師,問問何時啟程。過幾天又一道上諭下來,安徽戰事有起色,曾國藩不必離江寧。李鴻章空喜一場,掃興回到蘇州。曾國藩從中看出李鴻章官癮太重,權欲太重,又聯繫到他殺降的往事和貪財好貨的傳聞,對這幾年來把他作為自己的傳人有意栽培,覺得有些不妥。 曾國藩觀人用人,一向主張德才兼備,而更偏重於德。認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無才,則近於愚人;才而無德,則近於小人。二者不可兼時,與其無德而近於小人,毋寧無才而近於愚人。李鴻章不患無才,曾國藩甚至認為他的臨機應變以及與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幹要強過自己,李鴻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貫的這個用人準則,恰恰在選定傳人替手這個最重要的關頭上失誤了,曾國藩為此隱隱心痛。而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趕來接印,曾國藩真想不見他,讓他在城外冷落幾天後再說。然而這個想法剛一露頭,又立即改變了。 李鴻章已被扶植起來了,現在爵高位顯,手裡有五萬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強悍淮軍,正所謂「羽翮已就,橫絕四海」,今後繼承自己名位事業的,已非李鴻章莫屬了。德再差,只要不走到起兵謀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動搖現有的地位。曾國藩已不能開罪于自己的門生了,更何況這次是必定要離江寧交督篆的,而剿撚的主力還得要靠淮軍,怎麼能憑意氣辦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還要示之以破格之禮! 下午,曾國藩正準備更衣出署,孔巡捕來報:「李中丞來了!」 「請!」 一會兒,李鴻章大步走進了簽押房。幾個月不見,四十三歲的淮軍統領似乎更顯得神采煥發了,對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體,曾國藩更覺得昔日的門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向他壓來。他笑著打招呼:「少荃近來可好?」 「托恩師洪福,門生賤軀尚可。」李鴻章仍然是已往一樣的謙恭,他暗喜老師這次的態度與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說出自己的真正來意。「這兩天在鎮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見恩師,放心不下,特來看望。」 「少荃,你來得正好。」李鴻章這幾句假話當然瞞不過曾國藩,但現在他不計較這些了。「明天就在這裡舉行交接督篆的儀式吧!」 「明天?恩師一切都準備好了?」李鴻章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 「准不準備好,都容不得我再呆在江寧了,催行的上諭昨天又來了一道。」曾國藩苦笑著,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 「僧王新殞,撚戰無主帥,聖慮焦灼,中外倚恩師為砥柱。恩師受命誓師,天下人心方可安定。」李鴻章說,態度是誠懇的。 「少荃,我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軍之上,有你和淮軍作為基礎,砥柱方可立于中流。」曾國藩目視李鴻章,右手已習慣地抬起來,在鬍鬚上來回梳理著。 「恩師言重了。」李鴻章誠惶誠恐地說,「當初恩師讓門生招募淮軍,就已預見了這一步。如今淮軍能夠供恩師驅馳,這不只是門生個人的榮幸,更是整個淮軍的榮幸。」李鴻章說到這裡,似乎動了真情,眼角有點紅了。 這幾句話使曾國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當年的選擇是不錯的,李鴻章畢竟爭了氣,把淮軍訓練出來了。這就是他的大過人之處,眼下這個世界,要的正是這樣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說句真心話,你千萬不要誤會。」曾國藩安詳地望著英俊豪邁的門生,平靜地說。 「不知恩師有何賜教?」李鴻章卻不安起來。心想:一定是有什麼把柄落到了老頭子的手裡,少不了有一頓嚴厲的訓斥。他作好準備,現在這個時候,不管老頭子說什麼,哪怕完全不是事實,也要全部接受過來,決不還嘴,決不分辯。 「少荃,我要趁這個機會向太后、皇上辭去兩江總督的職務,由你來正式擔任。」 曾國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鴻章的眼裡,這昏花的眼光背後依然埋藏著昔日的犀利、陰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不明白老師的弦外之音,趕緊說:「恩師,門生奉聖命暫且護理督篆,兩江一切舉措,悉遵恩師舊章。待恩師凱旋,門生跪迎郊外,恭還督篆。若有自作主張之處,那時當聽任恩師杖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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