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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三章 三辭江督

  原來,僧格林沁的部隊在山東曹州中了撚軍的埋伏,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撚軍砍下了頭顱。噩耗震動朝野,兩宮太后下令輟朝三日,為滿蒙親貴眼中巨星的殞落致哀。

  僧格林沁與曾國藩同為帶兵與太平軍作戰的大員,本應和衷共濟,聯合對敵,但實際上他們則形同水火,勢不兩立。

  僧格林沁自以為了不起,瞧不起湘軍。湘軍打下金陵,他又眼紅,又不服輸:堂堂大清國戚、蒙古親王怎能不如漢族書生?他發誓要在兩年內剿平活躍在皖、豫、魯一帶的撚軍,企望以此來壓倒江南漢人的功勳聲望。僧格林沁求勝心切,驅使著馬隊晝夜不息地跟在撚軍後面追趕。

  撚,是北方人對社團組織的稱謂。撚即捏,將分散的力量捏合起來,形成一股勢力。入撚有一定的手續與儀式,其成員都是社會底層的人,諸如貧苦農民、船夫、漁夫、饑民、無業遊民、小手工業者以及破產失業的人等等。撚眾的鬥爭,表現在以聯合的力量抗糧抗差,吃大戶,護送走私鹽販,有時大股外出打劫財物,側重在經濟方面。後來太平天國起義,逐漸吸引撚眾的鬥爭轉向政治方面,並與太平軍取得了聯繫。

  咸豐五年,各路撚軍首領百余人聚會安徽蒙城縣雉河集。

  會議決定成立聯盟,推張樂行為盟主,號稱大漢永王,下設軍師、司馬、先鋒等職,祭告天地,宣佈以推翻清朝廷為目的,在安徽、河南、山東等地風風火火地鬧開了,給太平軍以有力的支持。後來,天京被湘軍攻下,太平軍大勢已去,撚軍也受到極大的挫折。遵王賴文光、扶王陳得才、首王範汝增等太平軍將領率領一部分人和撚軍結成一股,並對撚軍進行整頓改編,沿用太平天國的年號、曆法、封號和印信,以復興太平天國為自己的戰鬥目標。這支新撚軍的主要領袖有遵王賴文光、梁王張宗禹、魯王任化邦和荊王牛洪。四王共同商議,定下一條引魚上鉤的計策,將僧格林沁的隊伍誘到山東曹州高樓寨包圍圈裡,在這裡全殲僧部,寫下了撚軍史的輝煌一頁。

  對於僧格林沁覆沒的下場,曾國藩早有所料。他一向厭惡這個驕橫暴虐的親王。金陵攻下不久,僧格林沁的部下在湖北被圍,朝廷急調曾國藩赴鄂皖交界處救援,曾國藩不去。

  後朝廷又命湘軍派部赴河南接受僧格林沁的調遣,他也藉故不派。他要坐看這個虛驕的親王的失敗。現在,僧格林沁真的失敗了,而且敗得如此之慘,曾國藩得訊之初,著實有點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的感覺。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其實對他是很不利的,因為僧格林沁一死,與撚作戰的主帥很可能就會是他。

  果然,僧格林沁死後不到十天,曾國藩便接到命其星夜出省前赴山東督剿的上諭。上諭並命李鴻章暫行署理兩江總督,劉郇膏暫行護理江蘇巡撫。

  曾國藩極不情願再上戰場。湘軍陸師裁撤得差不多了,名將星散,人員銳減。金陵只有五千人,此外就是駐甯國的劉松山部、駐太平的張詩日部,加起來不過八千。撚軍馬隊強大,湘軍無騎兵。長江水師不能北上守黃河。這三個基本情況,決定了湘軍不能與撚軍作戰,至少不能星夜出省。他對朝廷明知這些情況而嚴旨催促感到不滿。此外,撚軍活動的範圍達湖北、河南、安徽、山東、江蘇五省,要與五省督撫協同作戰,在如此廣闊的地方與撚軍周旋,都不是易事。更何況芥航法師「一生鼎盛時期已過」、「莫從掀天揭地處著想,要在風平浪靜處安身」的話,對曾國藩也影響至深。於是他上奏皇太后、皇上:「臣精力日衰,不任艱巨,更事愈久,心膽愈小,懇恩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稍寬臣之責任,臣仍當以閒散人員效力行間。」

  曾國藩知朝廷最慮京畿之安全,以及僧格林沁殘部的安頓,他與李鴻章商量後,決定調潘鼎新率淮軍五千人赴天津以衛畿輔,調劉銘傳率部赴濟甯,藉以安定濟寧僧部老營的軍心。李鴻章最喜任事,他看准了湘軍元氣已竭,剿撚非得淮軍不可,他要在撚戰中把淮軍的聲威大大提高,最後將湘軍比下去,他自己也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李鴻章重施當年淮軍下上海的氣概,用輪船將潘鼎新部五千人由海運赴天津,又命劉銘傳帶領所部速赴濟寧。

  曾國藩的奏請不但未得到朝廷的批准,反而給他一個節制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的大權。曾國藩一面上疏推辭節制三省之命,一面知君命不能違抗,開始調兵遣將,準備北上留在金陵的湘軍,有不願北去的,曾國藩准予他們回籍,命張詩日回湖南再招募。鮑超新近得一等子爵的榮譽,勁頭很足,主動請纓,曾國藩叫他再招募四千,將霆軍擴大到八千人。又調淮軍張樹聲、周盛波部。考慮到淮軍是李鴻章兄弟的部隊,於是又請旨調甘涼道李鶴章辦理行營營務,又要李鴻章派滿弟李昭慶赴營。這一次過江與撚軍作戰,曾國藩總覺凶多吉少,想起年已五十五歲,身體日漸衰弱,說不定會死在這次戰役中,將公事料理得差不多後,曾國藩又將家事作了佈置。

  談起家事,歐陽夫人第一關心的是剩下的一子二女的婚事。次子紀鴻今年滿十八歲了,還沒完婚,她要丈夫離江甯前辦了這場喜事。曾國藩不主張早婚,他自己二十三歲才結婚。當年紀澤完婚時,他原本不同意,嫌早了,但拗不過父命,只得照辦。現在夫人援引先例,他自己也變成了純老人心態,巴望子女早日完婚,自己能多添幾個孫兒孫女,也便欣然同意了。紀鴻剛滿一歲時,曾國藩就與翰苑同僚郭霈霖結下了兒女親家。郭家女兒長紀鴻三歲,據說而今已長成一個閒雅幽靜、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郭霈霖在咸豐九年死去,女兒跟著母親住在湖北黃州府老家。一個月前,郭家還來信說,女兒已經二十一歲了,希望曾家能早點定下婚期。曾國藩擇了一個吉日,由紀澤出面,代表男家乘船前往郭府迎親。

  四女紀純,早定了郭嵩燾的次子郭剛基。眼下郭嵩燾在廣東做巡撫,幾次來信催送媳婦過門,他將派火輪船來接,取道海上赴廣州。對這個方案,曾國藩不同意。他認為嘉禮盡可安和中度,何必冒大洋風濤之險,不如選擇郭氏老家湘陰為宜。既然去年郭嵩燾嫁女可以在湘陰,由郭昆燾主持,為什麼今年娶婦不可以這樣辦呢?郭嵩燾的意思還是在廣州好,到時可以由他作父親的親自主持,婚事辦得更隆重些。

  郭嵩燾這幾年在廣州得罪了鄉紳,又與總督毛鴻賓不太融洽,心情不甚舒暢,有辭官回籍之念,想趁在任時,熱熱鬧鬧為兒子辦了婚事。去年,郭嵩燾以老朋友的身分向左宗棠指出,不應該借洪天貴福的事大肆指責曾國荃,並說曾國藩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有大恩於他,希望他主動與曾國藩和好如初。誰知反倒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他決不同意郭嵩燾把公私混為一談的說法,不能因曾國藩有恩於己就不指責其弟放走洪天貴福的大錯。要說恩德,左宗棠說,他對曾國藩的恩德更大,於是列舉了好幾條:一,曾國藩的出山是因本督的推薦;二,曾國藩在長沙辦團練,受鮑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是本督予以保護;三,靖港之敗,是本督力勸曾國藩不要自殺;四,咸豐六年到八年,曾國藩在江西期間,本督為湘軍提供餉銀二百九十一萬五千兩。左宗棠氣憤地說,這些大恩大德,曾國藩成功後隻字不提,反而說本督不應該指責老九,是曾國藩先不對,除非曾氏兄弟先向本督道歉,否則,「本督將終生不理睬」。

  接到這封信後,郭嵩燾哭笑不得。心裡想:當年若不是我在京師找潘祖蔭等人為你左宗棠上疏求情,你的頭早就沒有了,哪還有今天「本督」「本督」的神氣?我以老朋友、救命恩人的身分規勸幾句,你都這樣擺架子,何況別人!你左宗棠哪怕真的就是當今的諸葛亮,我也不和你交往了。郭嵩燾一氣,從那時起便和左宗棠斷了交,逢人便說左宗棠忘恩負義,居功自傲,不是君子。由此,他更相信自己的摯友、親家受了傷害,心中大為不平。他理解曾國藩不願將女兒送到廣州的苦衷,同意女家送三千里,男家迎二千里的方案,定今年冬天在湘陰老家舉行儀式。四女的婚事算是妥了。

  至於滿女的婚事,他決定再緩一下。已結婚的三個女婿,曾國藩都不太滿意,尤其是羅兆升的事發生後,他心裡更是惱火:倘若不是夾雜著這個花花公子在內,怎麼可能會受裕祺的挾制?這個事情早晚都會傳出去的,必將是一生中的盛德之累。他把女兒、女婿叫到跟前,告訴他們作好準備回湘鄉。紀琛不願意離開娘,婆母刁悍,她有點畏懼。羅兆升則巴不得離開江寧,那次把他嚇怕了,他怕哪天會不明不白地被人拋屍荒郊。

  也許出於爹娘疼滿崽的心理,曾國藩特別喜歡這個滿女。

  他看滿女長得一臉寬厚和平的福相,愈加感到要慎重地為她選一個有出息、靠得住的夫婿,以彌補她幾乎自生下來就缺乏父愛的不足。

  曾國藩又親手為媳婦和女兒們訂了一個功課表,分為四事。一食事:早飯後做小菜、點心、酒醬之類;二衣事:巳午刻,紡花或績麻;三細工:中飯後,做針黹刺繡之類;四粗工:酉刻後做鞋或縫衣,一直到二更收工。他怕自己離家後,女兒媳婦們不能切實執行,於是又在功課後寫上一段話:

  吾家男子於看讀寫作四字缺一不可,婦女于衣食粗細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訓數年,總未做出一定規矩。吾即將北上剿撚,特定此日課,請夫人督促,親自驗功。食則每日驗一次,衣事則三日驗一次,粗工則每月驗一次。

  每月須做成男鞋一雙、女鞋一隻。吾回江寧後,當作一總驗。家勤則興,人勤剛健。既勤且健,永不貧賤。

  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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