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二九


  就這樣哭哭啼啼、折騰不安地度過了四天。第五天一清早,打掃院子的僕人在石磴上拾到一張無頭帖子。僕人不識字,把它交給了巡捕。巡捕一看,嚇得臉都白了,忙呈遞給總督。曾國藩接過看時,那帖子上寫著這樣幾句話:「裕老爺為官清廉,無辜被鎖,神人共憤。羅兆升現已被抓獲。放裕老爺回海州,官復原職,則放羅兆升。三日不答覆,撕票!有話傳遞,寫在紙上,放到水西門外黑松林口歪脖子松樹杈上。」

  曾國藩氣得臉色鐵青,狠狠地罵道:「無恥!」對巡捕說,「這個無頭帖子不准對任何人說起,誰撿到的?」

  「掃院子的吳結巴。」

  「你去告訴他,若把此事告訴第二人,我割了他的舌頭!」

  巡捕走後,曾國藩獨自坐在簽押房裡,陷入緊張的思索中。原來,羅兆升是被裕祺家買通的人綁票綁走了,這使得曾國藩十分惱火。他先是痛恨裕家的卑污可恥,竟然到了如此惡劣的地步。這哪裡是朝廷的命官家所能幹出的事,分明是綠林響馬的勾當!曾國藩性格中剛烈倔強的一面被激怒了:你裕祺這樣做,我偏要跟你幹一場。不怕你有僧格林沁作後臺,你總是我手下的屬員。當初鮑起豹、陳啟邁那樣不可一世,都參下去了,你一個小小的鹽運判算得了什麼!接著他又恨羅兆升不爭氣,假若規規矩矩在督署讀書,與士人們談詩論文,何來被綁架之事?繼則後悔不該叫他們夫婦來江甯,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曾國藩平生最恨江湖習氣。他想來想去,決定對這些人不能手軟,只有以硬對硬,才能鎮服他們。他拿出紙來,憤怒地寫著:

  放了羅兆升,本督對你們考慮寬大處理,若膽敢撕票,你們將被斬盡殺絕,裕祺也逃不掉法網制裁?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親筆。

  寫完後,把劉松山叫進來,悄悄地吩咐了一番。

  當天下午,劉松山帶著三個武功高強的哨官,都作僕人打扮,一起來到水西門外黑松林,果然見林子口有一株顯眼的歪脖子老松樹。劉松山將曾國藩的親筆字條插在樹杈中,轉身回去,走了幾十步,招呼那三個哨官一起貓著腰,從小道上又來到歪脖子樹邊,埋伏在草叢中,眼睛死死地盯著。只等有人出現,便猛撲過去,將來人抓獲,就此順藤摸瓜,逮住這夥歹徒。

  劉松山等人在草叢中趴了半個時辰之久,不見一個人走近歪脖子樹,正在失望之際,黑松林裡飛出一隻兇惡的蒼鷹。

  那蒼鷹在歪脖子樹上空盤旋了幾圈,忽然,箭一般地沖下來,一個爪子抓起那張字條,哇哇叫了兩聲,又飛上天去。劉松山等人看著,連呼「糟糕」,卻毫無辦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它向林子裡飛去。

  第二天早上,吳結巴又拾著一張無頭帖子,上面寫著:「票未撕,裕老爺須從寬處理,否則不客氣!」曾國藩看後冷笑一聲,甩在一邊。他進後院告訴夫人和女兒,羅兆升被強人綁架了,正在設法營救,不要著急,一定可以救得回來的。

  曾國藩一面派人盯住黑松林不放,要他們務必尋出個蛛絲馬跡來,同時心裡也開始犯難了。對於裕祺這種敗壞吏治、蠹害鹽務的貪官污吏,不嚴懲,何以肅國紀平民憤?且這是整飭兩江吏治鹽務的第一炮。第一炮若打不響,威信何在?今後的事情如何辦?倘若認認真真地從嚴懲處,羅兆升的性命就有可能保不了。像羅兆升這樣的輕佻公子,若是換成別人,就是死一百個一千個,曾國藩也不憐惜。可這個羅兆升,是羅澤南的兒子,自己的女婿,小外孫的父親!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對得起為國捐軀的老友?又怎能忍心讓二十一歲的女兒變成寡婦,剛出世的外孫成為孤兒?

  曾國藩的心在苦苦地承受著煎熬。真個是左也為難,右也不是!趙烈文天天來稟報,說裕祺打死只認貧汙了三萬五千兩銀子。紀琛天天來哭訴,求爹爹救救自己的丈夫。整飭鹽務的第一步便進行得如此窩囊,使一心想作伊尹、周公事業的曾國藩倍感氣沮。

  就在這個時候,裕祥的第三場戲又密鑼緊鼓地開演了。

  裕祥按哥哥臨上路時交代的,將另一本帳目搬了出來。這是一本專記湘軍長江水師、淮揚水師、甯國水師、太湖水師利用炮船夾帶私鹽的記錄。裕祺用心深遠,早就準備了這一手,以防不測,現在果然派上大用場了。

  從同治二年九洑洲被攻破後,長江便全部被湘軍水師所控制。水師將領們藉口軍餉無著,明目張膽地從鹽場低價購鹽,池商不敢阻擋,海州分司運判裕祺也奈何不了,只得另具一帳本,將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購鹽若干鹽價幾何一一登記造冊,並要押船的將領簽字。還有一些水師頭頭為了個人發財,也利用運軍糧的機會夾帶私鹽,有的被查獲了,分司不敢沒收,便也作了登記。裕祺這樣做,一方面為防備日後朝廷查詢,另一方面也偷偷記下湘軍水師一筆劣跡,好交給僧格林沁備作他用。這時,裕祥叫人按原樣謄抄一份,把底本轉移公館外,妥善保存起來。裕祥多方打聽,得知彭壽頤在贛北辦厘局時人言嘖嘖,斷定他是一個在金錢上過不了關的人。

  這天深夜,裕祥懷揣了幾張銀票,影子般地閃進彭壽頤下榻的淮海客棧。

  「誰?」已睡下尚未睡著的彭壽頤警覺地躍起。

  「我。」裕祥低聲答道。

  「你是誰?」

  「裕祺的弟弟裕祥。」

  「你來幹什麼?」彭壽頤預感來者不善,冷冷地責問,欲先來個下馬威。

  「彭師爺。」裕祥大大咧咧地走過去,不用招呼,自己在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彭壽頤也坐在床沿上,倆人恰好面對面。彭壽頤那年被林啟容割去了右耳,為了遮醜,他的帽子後沿做得特別長,把耳朵全部蓋住了,讓人看不出。現在剛從被窩裡爬出,頭上光光的,失去了右耳的頭臉格外醜。裕祥強壓住心中的厭惡,滿臉笑容地說,「家兄之事,實是小人陷害,請彭師爺明裁。」

  彭壽頤冷笑道:「陷害不陷害,我自會查清,用不著你來講。再說,我看你也像個讀書知禮之輩,裕祺是你的胞兄,你這樣夤夜來訪,就不怕犯打通關節之嫌嗎?」

  裕祥並不介意,仍舊笑嘻嘻地說:「兄長被害,我這個做弟弟的不為他申訴,誰來替他講話呢?彭師爺,常言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得放手時且放手呀!」

  「你這是什麼意思?」彭壽頤怒視裕祥,「你是想要我為你哥哥隱瞞罪情嗎?」

  「彭師爺,您莫生氣,我只想求您在曾大人面前說句公道話。」裕祥點頭哈腰地,一副謙卑之態。

  「說什麼話?」

  「求您對曾大人說,裕祺的帳都已查清,沒有發現貪污情事。」

  「嘿嘿!」彭壽頤又冷笑兩聲,「你說得好輕巧,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

  「不會很便宜。」裕祥從靴頁裡掏出一張銀票來,「這是五千兩銀子,只買您這一句話。」

  彭壽頤吃了一驚,心想「這裕家出手倒不小氣,但這五千兩銀子,不就買去了自己的操守了嗎?不能要!彭壽頤手一推,銀票從桌面上飄下。裕祥忙彎腰拾起,想了想,又掏出一張來。

  「這是一張一萬的,連那一張一共一萬五,如何?」

  彭壽頤心一動。一萬五,這可是個不小的數字,師爺當一輩子也積不了這個數目。自己留一萬,將五千分給其他人,封住他們的口,再在帳面上做點手腳,曾大人即使不相信,派人複查,也不一定查得出。剛一這樣盤算,他又立即意識到不對。這裕祺是曾大人要懲辦的要犯,狀子告得扎實,民憤也很大,怎麼能掩蓋得過呢?一旦暴露,這一萬五千兩銀子,不就把自己的命給買了!

  彭壽頤心裡的活動,全讓裕祥看在眼裡。他慢慢地從衣袖口袋裡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帳簿來,遞給彭壽頤:「彭師爺,我不會為難您的,請您把這本帳簿轉呈給曾大人過目。若他不認帳,我們也對不起,進京送給僧王府,煩僧王送給皇上看。」

  彭壽頤感到奇怪。他接過帳簿,翻開一頁,只見上面赫然記載著一筆筆湘軍水師夾帶私鹽的帳。再翻幾頁,頁頁如此。彭壽頤全部明白,心裡也踏實了。他故意把帳簿推開:「就一萬五銀子,我給你送?老實告訴你,帳已查清,你哥哥貪污的銀子近百萬,你就等著抄家驗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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