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二八


  那鳳頭八哥轉了轉黑黃色的小眼珠,張開口試了幾下,忽然叫道:「羅二爺!」

  羅二爺高興得就像關在籠中的雀兒一樣,連蹦帶跳地問:「老頭兒,這只八哥賣多少錢?」

  老頭子知道這是一個難得遇到的買主,一時還想不出合適的價來,於是隨便伸出兩根手指,試探著說:「少爺,這個價。」

  「二百文?」羅二爺不知這只八哥究竟值多少錢,隨口問。

  「兩百文?少爺,你也太賤看了我老頭子,這樣的會說人話的鳳頭八哥,到哪裡去找!」老頭子的大圓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二兩?」羅二爺自覺失言,忙改口。

  老頭子又搖搖頭,樣子頗神秘。

  羅二爺摸了摸發光的瓜皮帽,睜大著眼睛,自言自語:「總不是二十兩吧!」

  「正是二十兩,少爺!」老頭子不急不躁地說,一邊笨手笨腳地往煙鍋裡填著枯煙葉。

  「這麼貴!」羅二爺一隻手已伸進了口袋,摸著袋子裡的銀子。

  「少爺,你不知這只八哥的妙處。」老頭子掏出兩片麻石,用力敲打。火星濺到夾在左手指縫中的紙撚上,敲打五六下後,紙撚燃著了。他將紙撚放在煙鍋上,口裡冒出一股濃煙來。他抽了兩口後,拿開煙竿,咧開粗糙的大嘴巴笑道,「這只八哥產自琉球島,去年我用了十二兩銀子從一個洋商那裡買來。每天用切細的精肉餵養,用胭脂井的水給它喝,用紫金山的泉水給它洗澡,上午帶它到鼓樓聽大戲,下午我親自教它說話。經過大半年調教,它現在可以見人打招呼,什麼話一聽就學得出,還會背唐詩哩!」

  「真的,背一首給二爺聽聽!」羅二爺興致越發高了。

  「好,少爺您聽著!」老頭兒丟掉黑不溜秋的煙杆,蹲到柳條籠面前,對著八哥親親熱熱地說:「好乖乖,背一首『春眠不覺曉』給少爺聽!」

  說著,遞進一條細長的小蚯蚓。那八哥一口奪去蚯蚓,頸脖子噎了兩噎,死勁地把它吞了下去。好一會兒,才轉了轉小眼珠,口張了幾下,啞啞地叫了起來。

  「春眠不覺曉。」經老頭子在一旁念著,羅二爺覺得剛才的啞啞聲,也好像是叫的這五個字。

  「再背!」老頭子命令八哥。那鳥兒又啞啞了幾聲。「處處聞啼鳥。」老頭子又在一旁念著。羅二爺細細品味,不錯!是這樣的。那鳥兒又連續叫了十聲,老頭子給它配了音:「『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怎麼樣,背得不錯吧!不是我吹牛,少爺,你就是走遍金陵全城,再也找不出第二隻來。」老頭子笑著說,又拿起了那根老煙杆。

  「不錯,不錯,我買了。」羅二爺邊說邊向口袋裡掏錢。一會兒,他漲紅著臉說:「老頭子,我今天帶的錢不夠,你明天這個時候在這裡等我。」

  「你說話算數?」

  「你說什麼?」羅二爺像受了侮辱似地嚷起來,「我羅二爺有的是銀子,二十兩算得了什麼!明天不來的,就是烏龜王八蛋!」

  「少爺身上帶了多少銀子?」老頭子站起來,湊過臉輕聲問。

  羅二爺正要答話,不料耳朵給旁邊兩人的對話吸過去了。

  「八叔,今天花中蝶號畫舫裡來了一個仙女,我敢擔保,全金陵城裡的美人沒有一個比得上她,就連古代的西施、昭君也不一定超得過。」

  「有這樣絕色的女子嗎?那八叔我今晚非得去會會不可,多少銀子一個座位?」

  「價就不低,足足五兩!」

  「真的有西施、昭君那樣美,花五兩銀子值得,只怕你小子誑我。」

  「八叔,侄兒什麼時候誑過你?若你不滿意,那五兩銀子歸我出,明天我在豔春館請花酒,向你賠罪!」

  「這樣說來,八叔我非去不可了。」

  這正是羅二爺最感興趣的事!他也顧不得答老頭子的話,手一揮:「莫囉嗦了,明天見!」說罷,便跟在那一叔一侄的後面,向秦淮河走去。

  後面,鳥市上的老頭兒們在笑哈哈地談論:「牛老頭,你也太貪心了,你那只賴頭鳥五百錢都不值,還要賣二十兩哩!」

  「老弟,你莫眼紅,這就是我的運氣。我看這個花花公子定然家財萬貫,二十兩銀子在他來說算不了什麼!」

  「牛老頭,我哪裡眼紅,我是為你好!你不應該讓他走,他口袋裡有幾兩,你就收他幾兩,何必一定要二十兩?」

  「我哪裡非要賣二十兩不可。其實他只要拿出二兩來,我就賣了。那兩個該死的,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他掏銀子時來了。東不說西不說,偏偏要說婊子,硬把這個羅二爺給迷走了,但願他明天能夠來。若真的賣了二十兩,我請老弟上水天樓醉一場。」

  這羅二爺不是別人,正是兩江總督衙門、一等侯府裡的嬌姑爺恩賞舉人羅兆升。羅兆升跟著那兩人走到桃葉渡口,只見一條畫舫裝飾得分外明豔,艙裡傳出悅耳的琵琶聲和動聽的女人歌喉。羅兆升想:絕代美人一定在這條船上。那叔侄倆踏著跳板,徑向船艙走去,羅兆升緊緊跟上。當羅兆升的腳剛一踏上跳板,走在前面的八叔便高聲喊道:「來啦!」

  艙裡立即走出兩條大漢,應聲道:「來啦!」

  羅兆升一進艙,畫舫便飛也似地向下游劃去。他正在驚疑時,艙口邊那兩條大漢走過來,一個人向他嘴裡猛塞一條汗巾,另一個拿出一塊黑布,將他的雙眼蒙上。羅兆升眼一黑,還沒有明白過來,雙手雙腳便被牢牢地捆住了。

  自鳴鐘已指到子正,丈夫還不見回來,三姑娘紀琛坐立不安了。招扶她的老媽子安慰道:「不要緊的,姑爺說不定今夜酒醉了,在朋友家歇息,明天一早就會回來的。」

  紀琛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明,又等了一上午,還是不見丈夫的面,止不住眼淚雙流,告訴了母親。歐陽夫人勸道:「你在坐月子,千萬哭不得,我打發人到他平日常去的朋友家問問。」

  羅兆升來江甯不久,朋友少,平素也只有幾家湖南同鄉可走走。到了吃晚飯時,各處都打聽遍了,全不見站爺的影子。這下歐陽夫人也著急了,晚上將此事告訴丈夫。曾國藩聽了很生氣,說:「都是魏姨太嬌慣壞的,十八九歲作父親的人了,還這樣不懂事,外出冶遊兩天兩夜不歸家。紀澤、紀鴻幸而不像他這樣,若是這個樣子,我早打斷他們的腿了。明上午再多派幾個人到城外幾個朋友家去問問,待回來後,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又找了整整一天,羅兆升仍杳無音訊。不但紀琛哭得淚人兒似的,歐陽夫人也哭腫了眼睛,紀純、紀芬都垂淚。總督衙門後院人心不安,都在悄悄議論姑爺。有的說,怕是迷上了哪個青樓女子,不想回家了;有的說,怕是掉到河裡塘裡淹死了。

  「夫子,你叫人寫幾百張尋人帖子,四處張貼,興許有作用。」萬般無奈後,歐陽夫人終於向丈夫提出了這個建議。

  曾國藩瞪起眼睛呵斥:「真是婦人之見,哪裡有總督貼告示尋姑爺的,你是怕百姓沒有談笑的話柄啊!」

  「那怎麼辦呢?你看三妹子哭得那個樣。她是個坐月子的人,身子虛弱,得了病,害她一世!這兩天,伢兒都沒有奶了。」歐陽夫人心疼女兒外孫,說著說著,竟放聲大哭起來。

  「莫哭了,莫哭了!」曾國藩煩躁起來,「你去勸勸紀琛,快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我再多派些人四處去找就行了。」

  第二天,曾國藩加派了幾個戈什哈,到城內城外到處打探消息;同時悄悄地通知江寧縣和上元縣,凡遇到有被人謀害、跌死、淹死之類的無名屍身時,即速報告總督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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