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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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祥咬了咬牙,終於將靴頁子裡最後一張銀票拿出來:「這裡還有一萬五,一共三萬,我們裕家的全部家當都來了。」 「實話跟你說吧,你要我跟曾大人說,你哥哥完全沒有貪污之事,你就是拿三十萬銀子來,我也不會說,我要不要腦袋吃飯?」老辣的彭壽頤知道這案子要全部翻過來是不行的,他不敢拿性命開玩笑。 哥哥究竟貪污了多少,裕祥並沒有底,見彭壽頤這樣強硬,他反而氣餒了:「彭師爺,您看我哥這案子要如何了結?」 「看在你的這番心意上,我去跟曾大人說情,不抄家不充軍,看做得到不。還想依舊當他的海州運判,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你掂量著辦吧!同意就這樣,不同意,銀子和帳簿你都拿走。」彭壽頤將銀票和帳簿往裕祥那邊推過去。 裕祥呆了半天,最後說:「彭師爺,就這樣吧,最好不革職,若實在不能保,則千萬請保個不抄家充軍。」 「那好!」彭壽頤皮笑肉不笑地說,「裕二爺,你要想把事情辦成功,今夜這裡發生的一切,你不能透出半個字,懂嗎?」 把裕祥提供的帳簿仔細看了一遍後,深知曾國藩弱點的彭壽頤心中暗暗得意,連那五千兩銀子他都不願分出去了。倒不全是出於心疼,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麻煩,況且現在用不著在帳目上做過多手腳,他已有打動曾國藩的足夠力量了。 彭壽頤匆匆從海州趕回江寧,在書房裡單獨面見曾國藩。 「海州分司的帳清得怎樣了?」曾國藩期望獲得重大進展,在鐵的事實面前逼得裕祺不得不認罪,然後再將給他的懲罰減輕一等,以此為條件求得放票,留下羅兆升一條小命。這些天來,女兒不斷地哀求,夫人不停地勸說,曾國藩看在眼裡,也實在不忍,他在心裡作出了這樣一個折衷的處理設想。 「裕祺的確為官不廉,這幾年用壓價複價的花招,共敲榨池商銀子二十七萬多兩。不過,他也的確拿出了二十萬用來修浚運河,自己得了七萬多。又從引商那裡索取賄賂八九萬。 這兩項加起來,大約有十五六萬兩銀子。比起前任幾屆來,裕祺不算最貪的。海州的百姓講,哪個運判不是混個三四年,弄二三十萬銀子後再走的!」 「十幾萬兩?」曾國藩有點懷疑,他望著彭壽頤的眼睛問,「狀子上告的他至少聚斂了八十萬兩,怎麼相差這樣遠?」 「大人,鹽商們都恨鹽官,誇大其辭是可以理解的。」彭壽頤坦然地接受曾國藩的審視。他知道,這時如果自己的目光稍有回避,就會引起曾國藩更大的懷疑。在曾國藩身旁十年的江西舉人,對老師洞悉一切的眼力既佩服又畏懼。回江寧的途中,他自我訓練了很多遍,今天臨場表演時幸而沒有慌亂。 「噢!」曾國藩有點失望,略停一下說,「只當了八年的運判,便貪污十五六萬銀子,也可恨得很。兩江的官吏都像他這樣,百姓還有日子過嗎?」 「大人!」彭壽頤把凳子挪近曾國藩,壓低聲音說:「裕祺雖然可恨,但也有可愛之處。」 「可愛之處?」曾國藩頗覺意外。 「大人有所不知。這三年來,我湘軍長江水師、淮揚水師、甯國水師、太湖水師,因軍餉不足,都在海州鹽場以低價買鹽,再以高價出賣,另外還有不少將官也利用裝糧之便夾帶私鹽。所有這些,裕祺都沒有為難。他的弟弟裕祥說,湘軍打長毛功勞大,以此換軍餉,或是換點零花錢,我們都支持。卑職將裕祺所記的帳粗算了一下,這幾年湘軍水師公私共在海州鹽場買鹽四萬引,沒有納一文鹽課。也就是說,裕祺利用這批鹽,支援了湘軍水師約一百萬兩銀子。」說著,把裕祥提供的帳簿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沒有這樣的事!長庚,這帳簿是裕祺捏造的,你不要上他的當。」曾國藩隨便翻了幾頁,便將它扔到桌子上。 「大人,卑職已過不惑之年,且在大人幕中這多年,豈不知世上多有偽造帳簿欺蒙上峰的事。」彭壽頤不慌不忙地說,「不過,這本帳不是假的。現在大人看的是謄抄本,我看過裕祥保存的原本,有當時運鹽的將領們的親筆簽名,黃翼升、李朝斌的名字都出現過幾次,我認得他們的字,那不是假的。卑職也曾經暗訪過海州鹽場的其他鹽吏,他們都說有這個事。」 「你當時為何不把那個原本要過來?」曾國藩逼視著彭壽頤。 彭壽頤被問得冷汗直流,心裡叫道:好厲害的曾中堂!他很快鎮定下來,答道:「裕祥那天將原本給我看過後,我就要他把帳簿留下。他說他要謄抄一份,我同意了。誰知以後送來的不是原本,而是這個抄本。我要他交出原本。他說原本已送到京師去了,倘若曾中堂不能體諒的話,他將請僧王出來說幾句話。」 曾國藩一聽,氣勢低下來了。湘軍水師的這些行徑,他過去雖聽說過,但屢次關於軍餉的奏報,隻字未涉及到這個方面,尤其是大批水師將領夾帶走私,其性質更為嚴重。想不到這些事,居然有人一筆一筆全部記下來了。這些醜聞若經過僧格林沁之口上達天聽,豈不招致皇太后、皇上的震怒! 事關他個人和整個湘軍的名聲,不能等閒視之。況且對於長江水師,曾國藩近來有一個異常重要的計劃,這個計劃決不能因這本帳簿而遭到破壞。他已經發信給在渣江休養的彭玉麟,估計彭玉麟就在這幾天內會抵達江寧。 「長庚,你說裕祺這個案子該如何處置更為妥當。」曾國藩想,看來裕祺的處罰還得減一等,他先套套經辦人的口氣。 「大人,裕祺身為朝廷命官,掌管海州分司要缺,利用職權,貪污勒索十多萬兩銀子,罪惡很大。論國法,當革職永不敘用,查抄家產,本人流放軍台。以此為貪墨者戒。」彭壽頤神態凜然,執法甚嚴,與曾國藩的初衷完全吻合。「但是,裕祺有功於我湘軍水師,也即有功於國家,其功可抵去一部分罪。卑職的意思是,革職賠款,遣回原籍,其他可不予追究。 「這樣處置可是可以,但得有一個條件。」曾國藩慢慢梳理著鬍鬚,說,「你得要他家交出那個原本來,回海州後,你立即派人送給我。」 彭壽頤心想:裕家的財產少說也有五六十萬,裕祥只花了三萬銀子,我就給他保住了這筆財產,他還有什麼話說的! 他若硬要保存這個帳本再苛求,我也不怕他,就對他說:「曾大人不怕僧王,你到京師去找僧王吧!」諒他也不會再鬧下去。 這樣一想,便壯著膽子說:「卑職一定要他交出原本。」 「還有一個條件。」曾國藩想起姑爺還在裕家人的手中,不能不提出,但又不能明提,想了想說:「你去告訴裕祥,他的哥哥貪贓枉法,民憤極大,本督只給了最輕的處分,要他明白本督有心保護之意,凡是與本案有關的其他一切非法活動都要停止。否則,本督決不寬容!」 彭壽頤不明白話中的具體所指,但這個條件無疑在理,便說:「卑職一定正告裕祥,諒他們兄弟一定會對大人感恩戴德,不敢再有別的妄想。」 曾國藩指示趙烈文,不必再逼裕祺,就以他所承認的三萬五千兩銀子定讞,給他一個革職賠款遣回原籍的處分,並按此奏報朝廷。裕祺放出的第二天,羅兆升也被劉松山從黑松林口接了回來。這個養尊處優的羅二爺,受此折磨,早已瘦得不成人樣了。 裕祺雖未被抄家充軍,但革職賠款的處分也並不輕。這個號稱僧王老表的蒙古鹽官的被懲罰,震動了兩淮鹽場,也震動了兩江三省,各級官吏見風色不對,都開始收斂了。黃廷瓚帶著一班子人制定了幾十個關於鹽務管理的章程,也一一通過頒發,淮北重新推廣票鹽制。兩江各引地鹽價也作了明文限制。曾國藩裁汰了一批不法鹽吏,從甲子科新舉人中選了幾十個操守較好、年歲較大的人去管理各處鹽卡,鹽務有了起色。同時,又奏請蠲免安徽州縣錢糧雜稅及江蘇金壇等五縣的兩年錢漕,百姓算是得了一些實惠。 這時,太子少保、一等輕車都尉、長江水師統領彭玉麟,從渣江老家布衣戚容地來到了江寧。 彭玉麟回渣江後,國秀的病短期內有所好轉,但不久又加重了。他百般溫存,延請名醫,不惜重金購買名貴藥材,卻始終不能治癒。國秀終於跟小姑一樣,年紀輕輕地便拋開玉麟,一個人先走了,不同的是,她給玉麟留下了一個兒子。彭玉麟歎息自己的命苦,對世事看得更淡了。他將國秀安葬在小姑墓旁,每隔三四天便去看望她們一次。他要履行當年離家前夕對小姑亡靈所說的話,在大功告成之後,不戀富貴,重過舊日的清貧生活。於是在斗笠嶺下築一個茅棚,取名退省庵。他住在退省庵裡讀書課子畫梅花,天天依伴著小姑和國秀的怨魂。彭玉麟奏請皇上開缺,讓他在籍養屙。皇上不允,改授他漕運總督,他堅辭不受。皇上只得作罷,依舊將兵部侍郎職還給他,溫旨慰勉安心養病,再膺重任。如果不是曾國藩一連兩封情致深厚的信打動了他的懷舊之心,如果不是信中一再說有關於水師的重大事情相商,彭玉麟就將帶著兒子永釗,再也不離開小姑和國秀的墳墓,再也不離開渣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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