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二七


  裕祺是個蒙古人,捐納出身,在海州分司作了八年的運判。此人完全置國法於不顧,凡能謀財之路,他一條都不放過,僅僅八年,便在海州鹽務中撈取了六七十萬兩銀子。裕祺有一絕招,為其他鹽官所不及。每年開春時,他便借引商之口,以滯銷為由,壓低食鹽收購價,弄得池商惶惶不安,只得大家一起湊集三四萬兩銀子給他,千求萬求,他才再出一張告示,借池商之口,以憐恤灶丁為由,將鹽價恢復過來。就這樣前後兩張告示,幾萬兩銀子便入了他的腰包。引商、池商無不對他恨之入骨。他是科爾沁左翼後旗人,與僧格林沁有點瓜葛關係,便自稱僧王是他的表哥。僧王是當今皇上的表叔,既是他的表哥,那他豈不也是皇上的表叔?商人們雖不清楚他的底細,見他說得有根有葉,哪個不怕他三分!便都乖乖地聽任他的盤剝。

  今年他故技重演。池商們早已作好準備,湊了三萬兩銀子給他,他不收,無奈又加一萬,他仍不收。原來,裕祺看中了一個池商以八千兩銀子從南洋帶回來的一串真琪楠朝珠。這掛朝珠以碧犀翡翠為配件,膩軟如泥,潤不留手,香聞半裡之外。裕祺的僕人將這個消息透露後,池商們只好又湊集八千兩銀子買下這串朝珠送給他。他這才貼出第二張告示:鹽價照舊。

  曾國藩想,裕祺貪婪如虎,就是殺頭亦不過分,先懲辦他不會錯;大不了他真的是僧格林沁的什麼親戚,抬出僧王來作威脅。曾國藩早就與僧格林沁結下了無名積怨,還正好可借此敲一敲這個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親王哩!

  曾國藩先派薛福成悄悄地到海州去,將情況查實,要他聯絡幾個池商,以他們的名義寫一份狀子告上來。海州池商們聽說曾大人要整裕祺,個個踴躍,將裕祺的罪行統統揭了出來。年少氣盛的薛福成對這個貪官恨不得食肉寢皮,他把平生做文章的本事都拿出來,花了三天三夜,扎扎實實地寫了一份狀子。曾國藩看了這份狀子後,立即派巡捕拿了令牌前去海州,將裕祺拘捕歸案。又派彭壽頤暫署海州運判,清查海州分司歷年帳目,把裕祺貪污數目查清後再抄家。

  當彭壽頤和督署巡捕來到海州,宣佈兩江總督的命令,鎖拿裕祺,查封裕公館時,海州鹽場無論引商、池商、灶丁以及附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這件事很快傳遍兩江三省,官場為之一震。

  裕祺事先毫無準備,臨上路時,把弟弟裕祥叫到一邊,暗中吩咐:不惜耗費鉅資,也要設法打贏這場官司,萬不得已的時候,將他平日所記的另一本帳拿出來,進京找僧王府,請僧王出面,與曾國藩見個高低。

  裕祺押到江甯後,曾國藩親自審訊了一次。裕祺不承認他有受賄貪污的事,至於壓價複價,原是為了打擊池商的囂張氣焰,逼他們出血,而這筆款子全部用在浚通運河、修繕鹽場上去了,他並沒有貪污。曾國藩不與他爭辯,將他暫且拘押起來,等彭壽頤清查後的結果再說。

  與此同時,裕祺的弟弟裕祥也在緊張地活動。裕祥首先打點了一包珍寶,來到揚州找都轉鹽運使司運使忠廉,求他在曾國藩面前說情。

  忠廉是裕祺的頂頭上司,兩人關係非比一般。忠廉是滿人,平生最好的是吃。來揚州後,看中了春末夏初揚子江的鮮鰣魚,常以市場上買的不夠鮮美為憾。裕祺於是在江上雇了幾個打魚的老手,專門劃著小船在焦山附近急流中張網,船上架一座小火爐,爐上置一隻銀鍋。網上鰣魚後,就在船上剖殺,然後置於銀鍋內用溫火燉,同時猛劃雙槳,直奔揚州城。銀鍋到達都轉衙門時,魚也恰好熟了,香氣四溢。裕祺這個馬屁正好拍到點子上,忠廉十分欣賞,雖知裕祺為官貪墨,民怨甚大,也不理不睬,任其所為。

  當時,忠廉接到裕祥送的禮物,打量著如何為他說情。忠廉心裡清楚,裕祺雖貪婪聚斂,但還不是第一號的。兩淮鹽場共有二十三場,屬￿淮南者,通州分司轄有九場,泰州分司轄有十一場,海州分司所轄的只有淮北三場。與通州、泰州相比,海州分司轄地最小,能夠勒索的對象自然也最少。裕祺曾親口對他說過這樣一樁委屈事——

  那年裕祺到通州運判阿克桂處作客。阿克桂擺闊,從裕祺停舟處起到公館這段路全鋪上猩紅哈喇呢,長達五裡,夾道架設燈棚,夜行不秉燭。公館雕樑畫棟,麗如仙闕。一連三天,天天以山珍海味、歌舞大戲招待。席上,阿克桂問裕祺:「你看我這裡還有哪些不如你的意?」裕祺想了很久,找不出瑕疵來,最後雞蛋裡挑刺似地說了兩句:「都好,就是花廳地磚縱橫數尺,類行宮之物,恐招致非議;另書房外池塘魚游水清,若再添滿塘荷芰則更美。」阿克桂不作聲。兩個時辰後,再邀裕祺在他公館內外走一圈。但見花廳全部換成一尺見方的水磨青磚,池塘裡滿目荷花盛開。裕祺既驚訝不已,又覺得阿克桂太在他面前逞強了。他有一種被奚落感。

  現在曾國藩整頓鹽務,先不整阿克桂,卻拿裕祺來祭旗,他為裕祺抱不平;同時,他壓根兒就反對整理鹽務,因為整來整去,勢必要整到他的頭上。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前湘軍統帥是一個典型的湖南蠻子,要他放棄自己的想法屈從別人,確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忠廉在揚州衙門裡想了幾天後,還是乘船來到了江寧城,他素知曾國藩不受苞苴,故一文錢的禮物也沒敢帶。

  「大人,裕祺以壓價複價的手腕,從池商手裡敲銀子,當然做法不妥當,但這不是他的發明,歷任海州運判都是這樣幹的呀!」

  忠廉年紀與曾國藩不相上下,高高瘦瘦的,背微微有點彎曲。曾國藩通過幕僚們的調查,知道忠廉並不廉,不過比起前任來還算有點節制。兩淮鹽運使,論品級雖只是從三品,論職守卻是天底下頭號肥缺,不是一般人所能撈得到的,凡當過幾年運使的,沒有不發大財的。忠廉當了三年兩淮鹽運使,聚斂的財富還不算太多,手段也不太刻毒,官聲尚可,曾國藩對他也還客氣。

  「忠鹽司,鄙人也知歷任海州運判都有些劣跡,但咸豐十年之前,鄙人不任江督,管不著,進江寧城之前,忙於削平長毛,無暇管,現在我有功夫來辦這事了,難道我能眼看他如此胡作非為而不過問嗎?」曾國藩靠在太師椅上,兩隻手松松地握著扶手,神態安詳地說。對忠廉的說情,他是早有準備的。

  「鑒於這個背景,我想請大人對裕祺的處罰予以從寬;且他把這筆銀子用於維修運河,有利鹽船航行也是實情。我作為他的上峰,這個情況我清楚。」

  「他拿出多少銀子修運河?」曾國藩問,兩眼逼視忠廉。

  忠廉事先沒有與裕祥商量好,一時答不出來,眼珠轉了兩下,說:「總在二十五萬左右吧!」

  「他自己說有五十萬,你這個上峰隱瞞了他的功勞啊!」曾國藩嘿嘿冷笑兩聲,忠廉的背脊骨被他笑得發麻。「裕祺口裡總是喊著修運河,也的確修過兩次,但這些錢都是引商們出的。他的任上前前後後引商們出了五十萬兩銀子修河,其實用於河工的不足三十萬,其它的都進了他的腰包,而海州段運河至今沒有修好。忠鹽司,你看看這個吧!」

  曾國藩從抽屜裡抽出一大疊信函來遞給忠廉,冷冷地說:「這些都是引商們告的狀子,你帶到驛館裡去細細看吧!」

  這一大疊信函,猶如一排開花炮彈,把忠廉打得敗下陣來。他喘了一口氣,說:「看在裕祺這些年辛苦操勞,每年為國家收了近百萬兩鹽課的分上,酌情讓他賠幾萬銀子,給個革職處分算了,再莫交部嚴議抄家了。」

  「忠鹽司,像裕祺這樣的人,僅僅革職,賠幾萬銀子,處罰太輕了。法不重,則奸滑者必懷僥倖之心。忠鹽司為官多年,這個道理想必明白,鄙人也無需多說。他究竟貪污了多少,我正在派人查核,不會冤枉他。忠鹽司鹽務繁忙,也不必在江寧呆得過久,明天就請回揚州去吧!」

  這道冷冰冰的逐客令,逼得忠廉再不能多說話,只得訕訕退出。當他將此事告訴專在揚州候信的裕祥時,前海州運判的弟弟對求情一著失望了。

  這是忠廉回揚州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同往常一樣,夫子廟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秦淮歌舞,素以夜晚為盛。

  燈火璀璨,月色朦朧,在燈月之中,這條注滿酒和脂粉的河被一襲五色輕紗所籠罩,歌女畫舫比白日更顯得豔麗媚人,河水變得愈加溫柔,就連那嫋嫋絲弦聲也格外動聽。一到黃昏,人們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位於河邊的夫子廟更是遊人駐足觀賞的好地方。

  夫子廟還正在修復之中,趙烈文有一個壓倒前人的宏偉計劃,完全實現這個計劃要一段時間。舊址上到處搭起了臨時營業的簡易棚子,以賣茶、賣酒、賣小吃食的居多。空坪上常常有一圈圈的人圍著,那多半是走江湖跑碼頭的人在賣藝賣藥,騙幾個錢糊口。更多的像狗窩似的棚子裡,住著的是從蘇北、皖北逃荒來的流浪者。此處人多店多,比起別處來,混口飯吃容易些。這裡正是所謂重新回到朝廷手中的江寧城的縮影:表面上看起來熱熱鬧鬧、百業復興,其實是污泥濁水混亂駁雜,絕大部分人饑餓貧困,如處水火,極少數人紙醉金迷,荒淫享樂。歌舞場中隱血淚,繁華窟裡藏污垢,當時各大都市皆如此,從劇變中剛趨穩定的江寧城,這個特點更為顯著。

  夫子廟西側絲瓜巷裡有一處小小的鳥市,幾個半老頭盤腿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擺幾個竹編籠子,籠子裡關著四五隻鳥兒。這些鳥有的羽毛鮮美,啼聲嘹亮,上上下下地跳個不停;也有的毛色暗淡,呆頭呆腦的,並不起眼。一個柳條編的籠子裡,一隻渾身烏黑發亮、無一根雜毛的鳳頭八哥,對著眼前一位佩玉戴金的富家公子,用生硬的人聲呼叫:「少爺,少爺!」

  少爺伸出一個手指插進籠中,逗著八哥,笑著說:「叫羅二爺,羅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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