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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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相當多的人不想離開湘軍回原籍。多年的軍營生活養成了他們飄泊、冒險、嫖賭、鬥毆、吃現成飯、用大把錢的習氣,他們不屑於再做單調、貧寒、勤儉、規矩的鄉下佬。這批人多為沒有搶到大量錢財的普通勇丁。至於將官,則幾乎無人贊同撤軍。將官的威風,來源於他手下成百上千的勇丁。一旦撤離了軍營,回到老家,昔日的威風便大半丟掉了,就連一個小小的什長,在軍營裡也管十個俯首帖耳的弟兄,回家後,哪來的這些人聽他的支派?因為這些原因,撤軍的命令下達十來天了,江寧城內外數百個營哨,沒有一點執行命令的跡象。社會秩序反而更壞了。搶劫、群鬥、殺人、放火、強姦,濫賭等惡性事件到處發生,全都是吉字營勇丁作的案。各級軍官不但不管束,反而參與其事。 吉字營統帥曾國荃原本就不贊成大哥這種自剪羽翼的做法。這個從小就在荷葉塘出了名的強九爺,一貫認為天地間是強者的世界,而亂世中的強者,就是握刀把子的人,有了刀把子就有了一切。當年,他就是憑著這個信念積極募勇建營,奔赴與太平軍作戰的前線,而且也用這個信念去教育他手下那批營官哨官。這些年來他已嘗到了手握刀把子的甜頭,豈願輕易丟棄?況且大哥的自剪羽翼,第一刀便是要剪掉吉字營。眼下長毛未淨,撚亂方熾,正可利用這個作為藉口,加強湘軍力量,擁兵自重,即使不想造反,也不能讓別人欺侮自己呀! 曾國荃這個觀點在吉字營中有著深厚的思想基礎,正是代表了各營新貴們的想法。現在,儘管統帥已離開軍營回籍,部屬們仍奉行這種觀念。死的死,走的走,吉字大營留在江甯城裡受封職位最高的要算騎都尉朱洪章了。於是彭毓橘、劉連捷等人推舉朱洪章到督署,抬出欠餉一項來與曾國藩攤牌:撤軍可以,但先得拿出一百萬銀子出來,把欠餉發下,否則,對不住提著腦袋血戰多年的弟兄們。曾國藩明知吉字營官勇有的是錢,根本不在乎這點欠餉,但又不能點破。在朱洪章貌似充足的道理面前,曾國藩竟然一時語塞,因為他根本就籌集不出這筆鉅款來。 朱洪章占了上風,回去一鼓動,吉字大營官勇們抗拒撤軍的勁頭更足了。他們借酒撒野,有的破口大駡朝廷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有的甚至公開揚言要扯旗造反。曾國藩面對這種混亂局面,又恨又怕,心中煩躁不安。幾天後,他收到了李鴻章的信和閩浙督署的公函。 李鴻章的信竭力恭維恩師此舉為曠代奇聞,上合天心,下孚眾望,務必排除萬難堅決進行下去,以達到預期目的。又說淮軍理應效法湘軍大量裁撤,只是目前各營都在追殺長毛餘部,還不到撤的時候,且恩師當年說過,要以淮民平淮撚,淮軍作為淮民的團勇,不能須臾忘記自己的職志,待到天下乂安,干戈化為玉帛之時,他一定要把全部淮軍一個不留地撤掉。 湘軍統帥的高足,與他的恩師既有相像之處,更有不同之處。他不畏人言,辦事也沒有太多的顧慮。他親手創建的淮軍,決不能在自己的手裡撤除,也不容許別人插足。在他的眼裡,淮軍正好比麗日中天,興旺已極,且今後還有大顯身手的時候,如何能撤?至於以後全部撤掉云云,那不過是附和恩師心思的幾句漂亮話而已,原不是他的本意。恭維撤軍的背後,深藏著他自己的一套如意算盤:湘軍撤除了,今後淮軍便獨步天下,再無抗衡的力量了;況且還可以趁著這個時機,把湘軍中那些會打仗的將官吸引到淮軍中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真是淮軍壯大的良機! 閩浙總督衙門的公函說的全是左宗棠的話:楚軍別是一軍,受朝廷節制,與湘軍無關,撤軍是湘軍的事,楚軍不過問,亦不會仿效;撤與不撤,當以朝廷下達的聖旨為斷。 曾國藩撤湘軍,原本就不指望淮軍和楚軍效尤,這兩封函劄,並沒有對他產生影響,倒是吉字營將官的反對和城裡勇丁的胡作非為,引起他的嚴重不安。張運蘭、蕭啟江來到江寧,訴說撤軍的千難萬難。老湘營、果字營的欠餉更為嚴重,官勇們揚言,朝廷若不補足餉銀,他們就不離開軍營。 鮑超從閩贛邊界之地飛馬來江寧。他對曾國藩說,前不久趙烈文奉命表示霆軍暫不撤,現在忽然又要撤了,大家都沒準備,而且還有一半的欠餉未發,如何向弟兄們交代? 淮揚水師統領黃翼升、甯國水師統領李朝斌也乘快艇前來稟報:水師官勇一貫清苦。長期在水上棲息,大部分都染上了風濕病,如今要裁撤回籍了,弟兄們提出兩點要求:一是補足歷年欠餉,二是發放一點傷病費,以便老了不能種田了,能有一口飯吃。曾國藩聽了心裡冷笑:欠餉都不能補齊,何談傷病費!水師有傷病,陸軍就沒有傷病? 湘軍的裁撤是如此艱難,使兩江總督一等候又一次陷於困境。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裁撤一事都是勢在必行,決不能有絲毫動搖,也再不能像前段時期那樣暫緩了。曾國藩將各種阻擋裁軍的因素一一作了分析,認為無銀子補足欠餉固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湘軍各個軍營都有欠餉,這是事實。不過,他心裡有數:這些年來,有幾個勇丁不發財的!將官就更不用說了。財路來自于搶掠和打勝仗時的戰利品,幾兩銀子一個月的薪水,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很次要的。決定的因素在於各級將官情緒上的抵觸,是他們本身不願意撤。撤了,他們既失去了權柄,也失去了繼續發財的機會。對於這批頭腦簡單的武夫,道理講得再多都是空的,起作用的只能是嚴刑峻法。 嚴峻到哪層地步呢?曾國藩緊鎖三角眉,在書房裡踱步思索。突然,他想起了十年前在王衙坪接受船山後裔贈劍的席上,老岳父送給他的那首古劍銘:「輕用其芒,動即有傷,是為兇器;深藏若拙,臨機取決,是為利器。」心裡頓時有了主意。 湘軍建軍之初,為培植嚴肅的軍紀,曾國藩忍痛殺了金松齡,在自己人的頭上,毅然動了第一刀。此事在湘軍中引起極其強烈的震動,曾為早期湘軍軍紀的維護起了重要作用。 但同時,曾國藩本人的心靈也很長時期深為不安,後悔自責過多次,並暗地作出決定,這種殺戮不可多用。從那以後,在自己人的面前,他將這把統帥權利之劍便深藏若拙了。現在看來,不殺個把高級將領,裁軍便會推行不下去,他要臨機取決,動用第二次了。 拿誰的頭顱來作號令呢?他在心裡一個個排了隊。反對最烈、鬧得最凶的是吉字營的朱洪章、彭毓橘、劉連捷這些人,他們都是第一批沖進金陵城的大功之人,蒙受皇上天恩重賞的英雄,豈有殺他們的道理!霆軍功震天下,刀也不能架在鮑超的脖子上。張運蘭、蕭啟江都是複出初期的擎天之柱,且一向忠心耿耿,只有功勞沒有過錯。殺他們,等於砍自己的手腳。就這樣排來排去之後,排出了一個人來,此人就是駐紮在廬州府、至今尚未來稟報的正字營統領韋俊。他覺得韋俊的頭顱,是最適宜借來一用了。曾國藩並非完全是為了眼前的急需,實在地說,這些年來,他對韋俊的懷疑、戒備從來沒有消除過。 韋俊獻池州府投降湘軍後,曾國藩把他派到安慶前線,暗地囑咐曾國荃把他置於與太平軍作戰的前沿。曾國荃對韋俊是又疑又懼,便把他安排在安慶戰場的北部,專用來打太平軍援救安慶的部隊。一個月前還是天國的左軍主將,而現在卻對曾經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舉起了屠刀,韋俊的良心受到了沉重的譴責。那一聲聲「叛徒」「反草惡鬼」的咒駡聲,不斷從對方的營壘傳來,擾得韋俊和他的一班子心腹們神魂不寧、羞愧難忍。終於,血氣方剛的韋以德忍不住了,他背著韋俊,聯絡幾個弟兄,憤恨地脫下湘軍的衣帽,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騎著快馬,揚鞭離開軍營,企圖西去湖北,再轉道回廣西老家,卻不料被吉字營的哨兵發現了。曾國荃派出一支百人輕騎,將韋以德等人抓了回來。韋以德和他的弟兄們並不隱瞞自己的行徑,曾國荃氣得要以臨陣脫逃的罪名斬首示眾。慌得韋俊急忙派人去東流向曾國藩求情。見到大哥的親筆信後,曾國荃才勉強放了人。 曾國藩洞悉個中緣故。恰好那時壽州練總苗沛霖與在籍辦團之員外郎孫家泰構仇,圍攻壽州城,他便把正字營調到壽州征討苗沛霖。四年來,韋俊先是打苗,後來又打撚,雖未大敗過,卻也只是戰功平平,全沒有昔日兩下武昌、雄踞池州府的氣概了。韋以德的出逃,以及整個正字營這幾年打仗的勁頭,使曾國藩對韋俊更為懷疑。沒有得到應有重視的韋俊,一直心情鬱鬱;正字營也便成了湘軍中裝備最差、欠餉最多的後娘崽。韋俊因此對曾國藩不滿。接到裁軍命令十天了,他仍按兵不動,也沒有去江寧稟報。 這天,一封從江寧來的急件遞到廬州府軍營。韋俊拆開看時,正是曾國藩催他前去稟報,並關照他帶上康福送的那副雲子,晚上要和他圍幾局;又說江寧雖有上好的棋子,總不及那副的親切,見它如見康福。曾國藩眷念故人之情使韋俊想起了當年勸他投降的康福。 這些年來,韋俊在湘軍中過得並不順心,他看出曾國藩始終沒有真心待過他,表面上還算客氣,骨子裡卻很冷淡。至於湘軍其他將官,則連表面上的客氣都沒有。在軍事會議上相遇時,他們都以一種鄙夷的眼光看看他,常常令他尷尬。只有康福例外。康福對他和以德總是很熱情,這種熱情出自真心,不是做作。康福甚至還專程去壽州看過他。韋俊對康福談起自己的苦惱,並說程學啟在李鴻章那裡混得很好。康福說:「如果實在不想在湘軍呆下去,我可以跟李鴻章說說,正字營乾脆到淮軍那裡去算了。」韋俊感激康福夠朋友。後來,聽說康福戰死在金龍殿前,他心裡很傷感。裁撤湘軍的命令下達後,他也不樂意裁軍。他的心情與湘軍其他營官的心情不同。除霆軍外,湘軍其他軍營都由湖南人組成,回籍則回湖南。湖南是湘軍的故鄉,他們回籍將會受到英雄凱旋的待遇。他的原籍在廣西。廣西是太平軍的故鄉,那裡的父老鄉親熱愛的是太平軍,對湘軍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個太平軍的叛徒、湘軍的走狗,有何顏面回廣西去?廣西的城鎮鄉野,又哪裡有他的一席安生之地?韋俊想到這裡,心情很悒鬱,暗中作了決定:一旦正字營解散,他就帶著妻兒子女和侄兒遠走他鄉,從此隱姓埋名,了結一生。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韋俊帶上康家祖傳雲子,匆匆趕到江寧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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