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二


  曾國藩早就明白地奏報要裁軍,只不過暫時推遲一下而已,朝廷何以便如此急不可待,視湘軍為眼中釘、肉中刺,非欲拔之而後快呢?即便要這樣做,堂堂皇皇地下道禦旨不很好嗎,為何要行此卑劣陰險的伎倆呢?他為朝中最高決策者這種有失君子風度的做法感到氣悶。轉而他又想,歷史上所有號稱有作為的君王,哪一個又沒有陰一套、陽一套、君子一面、小人一面呢?對照自己,自從離開翰林院,進入六部衙門以來,尤其是這些年帶兵打仗,在與各省督撫、各處統兵將領間的周旋之中,陰的一面、小人的一面幹得還少嗎?更何況,大清自立國以來,軍隊一直掌握在朝廷手中,現在一下子有十幾萬軍隊由私人招募組建,他們能征慣戰、驕橫跋扈,如山如海的財富可以隱瞞不報而據為己有,如錦如繡的六朝古都可以一炬焚之而棄之不惜,這樣一支軍隊偏偏又掌握在漢人手中,朝廷能不擔心嗎?不撤掉它,太后、皇上能甘食安寢嗎?這樣一想,曾國藩釋然了,心中的委屈感大大減弱。他決定以異常鎮定的姿態,對官文、沈葆楨不採取任何行動,安安靜靜地在江寧城裡等候著太后、皇上對蕭孚泗一案的處理。他推測不致于給蕭太大的難堪。萬一事出意外,為了曾國荃和吉字營的聲譽,也為了他自己的聲譽,他將要為蕭孚泗一辯!

  曾國藩的態度,蕭本道一無所知。想起拘押在南昌的三叔和那一船財產,他便惶惶然不可終日,隔一兩天便到督署來一次,請曾國藩接見他。每次照例都被門房阻擋,怏怏而回。如此過了十來天。這一天,蕭本道又來到督署大門口,正徘徊不敢向前時,門房看見了他,「蕭都司,總督大人昨天關照過,說你今天可以進去。」

  蕭本道大喜,直奔簽押房。曾國藩面露微笑地說:「昨天來了上諭,你三叔沒事了,你看看吧!」

  說著遞過來一個大信套。蕭本道將上諭抽出,急忙展開,一目數行地拜讀,他越看越高興。原來,上諭寫著:

  前福建陸路提督男爵蕭孚泗,系攻克江甯首功大員,此次因父逝回籍奔喪,順帶節字營官勇歷次所獲戰利品,系出自袍澤之誼;既在江寧娶妾,自應帶回原籍奔喪,亦在情理之中。著毋庸追究,俾該前提督一行回籍成禮。江西巡撫沈葆楨辦事秉公,執法嚴謹,其節可風,著交部優敘。並將此由五百里諭知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曾國藩。欽此。

  蕭本道想:這一定是曾大人為三叔上的求情折所起的作用,遂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曾國藩磕了個頭:「謝老中堂的大恩大德!」

  「不必謝。」曾國藩平淡地說,「回去後,告訴你三叔,就說是我講的,規規矩矩在家守制,地方上一切事情都不要過問,若再招惹是非出來,我可再不管了。」

  「是!」蕭本道筆挺地站著,「卑職一定將老中堂的教導轉告三叔。」

  朝廷對蕭孚泗一案如此寬容的態度,使曾國藩頗為驚奇。

  原先設想到不至於太大的難堪,但多少會有點處罰,然而什麼都沒有,連哥老會的事也隻字未提,前向的委屈頓時化作感激。

  官文所謂追查哥老會一事,自然是鬧劇一場,但霆軍裡既然有哥老會,且力量足以煽動鬧事,難保吉字營和其他軍營就沒有。一旦他們成了氣候,那湘軍便真的成了叛軍。蕭孚泗雖未加處置,但吉字營掠奪了大批江甯城財寶的醜行,無疑已公告天下了。事態已把曾國藩逼到懸崖邊,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裁撤湘軍,而且必須儘快!只有這樣,才能安太后、皇上之心,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哥老會賴以存在的基礎,杜絕意外變故發生,保全湘軍的大節;同時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本人以及整個曾氏家族和所有「功狗」們的富貴平安。

  曾國藩命令彭壽頤趕緊重新擬奏稿,以明確的態度、堅決的口吻向太后、皇上表示:湘軍水陸兩支人馬在三個月內十成撤去九成,駐守在江寧城內城外的吉字營一個不留,全部遣回原籍。

  「老中堂,吉字營五萬將士全部都撤掉嗎?」彭壽頤發問。

  「全部都撤。」

  「老中堂,據說劉松山、張詩日治軍嚴厲,松字營、詩字營的軍紀要比其他營好些。戰亂還沒有完全平息,九帥的部屬還得留一些才是。」

  曾國藩以贊許的目光望了彭壽頤一眼,慢慢地說:「摺子還是按我剛才說的擬,至於吉字營以後如何撤留,我另有安排。」

  話一出口,他立即想到,這不又是一樁心口不一的事情嗎?不過,這僅僅只是一刹那間的念頭,轉瞬間他便忘記了。

  拜折後的第二天,曾國藩將督署內參與軍機贊畫的幕僚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宣佈立即大規模裁撤湘軍的決定。幕僚們齊聲贊同,都說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明智之舉。有的說,江寧城軍營裡的官勇越鬧越不像話了,不遣散,遲早會要出大亂子的。有的還拿當年川楚白蓮教平息之後,團練相繼解散的前事作例子,說明大亂平定後非經制之師只有自動消除,才能使朝野靜謐、相安無事的道理。還有的說,當年平川楚白蓮教的團練,是分散掌握在各省督撫手中,沒有一支多達萬人的大部隊,而現在湘軍主力有十多萬,均聽曾中堂一人調派,因而裁撤一事更顯得急迫,而由此也更證明曾中堂示大公于天下的赤誠之心,將永遠受到後世的景仰,為亂臣賊子所懼。幕僚們的稱頌,使曾國藩欣慰,也使他的信心更加堅定了。不過,幕僚們也都談到無銀子付清欠餉,將是裁軍所面臨的第一大難題。

  湘軍自咸豐三年組建以來,十餘年間,戶部幾乎沒有直接撥過餉銀,除個別省份協濟小部分外,其餘都由湖南一省承擔。湖南素來商賈不發達,充全省歲入不及蘇松間一大縣,如何能負擔十多萬龐大的軍隊,應付十多年曠日持久的戰爭?

  於是湘軍的軍餉便常常不能及時如數發放,拖欠三五個月,支發三五成是常事。為了安定軍心,鼓舞士氣,惡劣的統領則公開煽動部下去掠奪百姓的錢物,去洗劫打下來的倉廩庫房。

  稍有頭腦的統領雖不煽動,但對部下的這些暴行也不加制止。

  這也是湘軍日趨腐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是吉字營,雖說從上到下,都得到了多少不等的不義之財,但名義上他們的欠餉也達四個月之久,總數近一百萬兩。至於其他軍營,也有四五個月的,也有六七個月的,都比吉字營嚴重。幕僚們都問:這個難題如何解決?曾國藩請他們獻計獻策,幫助解決這個難題。同時又表示,不管這個難題能否解決,裁軍都要堅定不移地進行。

  他分別給吉字大營、老湘營、果字營、霆軍、正字營以及長江水師、甯國水師、太湖水師、淮揚水師統領們下達裁軍的命令,限他們在十五天內到江寧城稟報本營裁撤步驟。又給李鴻章、左宗棠發出諮文,通報這個重要情況。

  幾天後,城內城外的吉字營五萬陸軍和從大勝關到草鞋峽的長江水面上的二萬水師,無論將官和勇丁,幾乎人人都在談論裁軍的事。從心情上來說,有不少人願意早日脫下戎裝,回籍與家人團聚。這些人中,有的是年歲大了,厭倦軍旅生涯;有的是打金陵時發了大財,急於回家去做財東地主;也有的從軍十多年,經事多了,閱歷廣了,對連年無休無止的戰爭的思考也逐漸深化起來,尤其是金龍殿前那場亙古未聞的自焚悲劇,更強烈地刺激了他們:都是骨肉同胞,為何要這樣你死我活地互相殘殺?他們不可能得出什麼明確的答案、合理的解釋,只有離開了事,如此,心靈方可平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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