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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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將軍,裁軍一事辦得如何了?」幾句寒暄後,曾國藩便進入了正題。 「回稟大人,此事尚未辦。」韋俊回答。 「為什麼?」曾國藩的語調顯得嚴厲起來。 韋俊已覺氣氛不善,說:「弟兄們有些事想不通,都不願意就這樣離開軍營回籍。」 「韋將軍,你可能不明白,湘軍是團練,非朝廷經制之師,沒有長期存在的道理。仗打完了,就應當解散回籍,哪有什麼想得通想不通的!」曾國藩的面孔明顯地冷下來,「你應該執行我的命令,立即做好全營撤除的安排。」 韋俊沉默著,沒有做聲。 「你說有些事想不通,是哪些事?」曾國藩似乎有點不耐煩地催問。 「大人。」韋俊鼓了鼓勁,說,「弟兄們都說,四五年來,正字營收復壽州,打敗撚寇,立下的戰功不少,但得到保舉的則不多。大家請大人向朝廷上個摺子,為那些積年苦戰的老弟兄們求個職銜,今後回家去,臉上也風光些。」 韋俊這話說的是事實。正字營五千人中有一半是跟著韋俊投降過來的,每次打完仗後,韋俊都上報一個保舉單,列上長長的一串名字,保的都是他那批從廣西過來的老弟兄,韋俊想以此來籠絡他們。但每次單子一到曾國藩的手裡,便被卡住了。其他軍營報來的保舉單,曾國藩都原封不動地報到朝廷,唯獨對正字營不同。曾國藩極不情願讓這些老長毛升官受賞,他只從中挑選二三成上報,而且還要把韋俊原擬的職銜都降一二等。正字營的將官們跟別的營一比,心裡不服氣,口裡大出怨言。久而久之,韋俊終於看出了曾國藩的心思,一種屈辱感沉重地壓著他。他不死心,企圖最後一次為部屬們爭取。 「笑話!」曾國藩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正字營最近未立軍功,如何能上報保舉單?朝廷視名器極珍,豈能像你從前那個偽天王一樣,濫封濫賞,毫無一點章程!」 韋俊聽了這話,腦頂上如同擊了一棒似的,嗡嗡作響,好久才清醒過來,說:「不上保舉單可以,弟兄們說,正字營前前後後死了三百多人,傷了一千多,撫恤銀三成未拿滿一成,從今年春天開始就沒有發餉銀,至今整整欠了七個月。兩項加起來,少說也欠了二十萬兩銀子。弟兄們說,補足了銀子就撤軍,否則的話——」 「否則怎樣?」曾國藩脖子上的青筋已一根根鼓起來了。 「否則他們不繳軍裝器械。」 「混帳!」曾國藩一巴掌打在案桌上,把韋俊驚了一下。 「不繳軍裝器械,豈不是蓄謀造反!韋俊,對這些混帳東西,你是如何處置的?」 韋俊到底不是懦弱之輩,曾國藩兇橫的態度,大大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加之又長期心懷不滿,他重重地頂了一句:「卑職沒有處置他們,卑職認為他們說的有道理!」 「你說什麼?」曾國藩怒火中燒,瞪起兩隻發紅的三角眼,吼道:「蓄謀造反還有道理?」 這是公然的歪曲!韋俊一時沒有覺察出曾國藩說這話是有意引他上鉤,果然怒不可遏,刷地站起來,嗓門也變了:「他們沒有造反,這是強加給他們的罪名。正字營備受歧視,弟兄們早已忍耐不住了!」 這一句話,把曾國藩蓄意殺韋俊的時刻推前了一大步。他心裡想:『早已忍耐不住了』,這話明明是要出大亂子的信號,他們的確是賊心不死。事不宜遲,今天就要下手!」 曾國藩雙手叉在腰間,把韋俊死死地盯著。韋俊並不害怕,平靜地站在原地,頭也不低下。曾國藩越看越覺得眼前這個謀勇兼資的原天國主將,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反骨。是的,這個人不能留下,不只是裁撤湘軍要借他的頭顱來懾眾,尤其重要的是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也需要他身首異處。 「來人啦!」隨著曾國藩一聲高喊,立刻上來四個著戎裝掛腰刀的武弁。「給我把這個破壞裁軍、蓄意謀反的亂臣賊子拿下!」 韋俊直到此刻,才終於完全看清了曾國藩的真面目。他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深深的悔恨。但事已至此,後悔已晚了,他只希望侄兒以德能逃脫曾剃頭的魔掌。 韋俊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趙烈文帶著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兵,從江寧出發趕到廬州,將韋以德騙到驛館,立即拿下,並曉喻正字營全體官勇,此事與他們任何人都無關係,不要人人自危。 韋以德押到江寧城的第二天,全城便到處貼滿了蓋有「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紫色長條關防的佈告,上面赫然寫著:「原正字營統領韋俊、分統韋以德抗拒裁軍,圖謀造反,已奏明朝廷,予以正法。」在兩江總督衙門的告示壁上,不僅貼了一張特大號告示,而且旁邊還豎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懸掛著韋氏叔侄的兩顆怒目圓睜的頭顱。至於那盒被韋俊帶來的康氏祖傳雲子,曾國藩卻將它珍藏起來。 曾國藩的這一絕招果然有用。從那天開始,吉字營、老湘營、果字營、霆字營以及長江水師、淮揚水師、甯國水師、太湖水師的將官們,都不敢公開反對裁軍了,勇丁們的撒野胡來也有所收斂,各軍營開始制定分批裁撤的具體部署。幕僚們也對欠餉的難題提出了許多解決的辦法。曾國藩採用了其中的兩條。一條是以票抵餉。奏請戶部同意,發放分期兌現的銀票,持此銀票者二十年內可在本州縣取回全部欠餉,並依年生息。這樣,既安了勇丁們的心,也解決了國家一時拿不出大批銀子的困難。二是以鹽抵餉。那時湖南不產鹽,百姓食用鹽,正宗來路是淮鹽,走私的是粵鹽。無論是淮鹽還是粵鹽,在湖南出賣的價錢都很貴,普遍在產鹽區的十倍之上,偏遠山溝裡甚至高達二十倍。以一兩銀子的鹽抵七八兩銀子的欠餉,勇丁們把鹽運回去,還可以有點賺頭,他們也樂意。這樣也緩解了銀兩不足的困難。 殺雞給猴子看的血腥手段,再輔之以解決欠餉的具體可行辦法,終於使得湘軍的裁撤付之於行動了。江寧城內城外的吉字大營各個軍營開始動作。下關碼頭江面上,舟船大量增加,那些本來就急於回家當財東、過安樂日子的官勇們,已有不少在起錨揚帆了。 與此同時,曾國藩以傳遞攻克金陵捷報同樣的速度,將裁撤湘軍的情況奏報太后、皇上,並特意強調殺了抵制撤軍、意欲不軌的正字營統領、投誠過來的前長毛將領韋俊,目前裁撤湘軍一事正順利進行,十二月底將全部完成,十五萬湘軍水陸兩支人馬,屆時只剩下一萬人,若朝廷還嫌多的話,連這一萬人也可不留。 不久,鑒於西北回民的亂子越鬧越凶,朝廷任命楊嶽斌為陝甘總督,克日赴任。離江寧前夕,他特來向曾國藩辭行。 「厚庵,你這次由武職改授文職,真是異數。」這個由他一手提拔,十多年來統領長江水師,為湘軍最後攻克江寧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部下,今天居然能在剛過不惑之年便位為一方總督,曾國藩為楊嶽斌的仕途順遂而高興,也為自己當年識英雄于風塵之中的眼力而欣慰。他注目看了看楊嶽斌眉宇間那顆黑痣。黑痣圓潤飽滿,憑著曾國藩的相人理論,他相信這個年輕的總督正在好運之中。 「老中堂,當年若不是你老的指點,我哪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你老栽培的結果。」楊嶽斌書讀得不多,是個性情厚實的人。曾國藩這些年來對自己的信賴、器重,他一直深深地感激。他統領外江水師,與太平軍殊死拼搏,與其說是盡忠王事,不如說是對曾國藩個人的感恩。而這一點,曾國藩早在水師創建之初便已看出端倪,所以歷次戰役中對楊岳斌保舉都從優,也因此而有他的今天。 「太祖以武功開創天下,八旗子弟向以刀馬功夫定優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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