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


  蕭本道心想:他南下做什麼?近期並未聞安徽北部有大的軍事行動。又問:「你這次到南昌做什麼?」

  「為僧王遞一份緊急公文給江西巡撫沈葆楨。」

  一提起沈葆楨,蕭本道就恨意頓起。這幾天在船上,蕭本道天天思忖著在九江被查封的事。若真的是搜查打劫王爺府庫的強盜,為什麼沿途未聽到一點風聲,更未見哪個來碼頭查詢?第一批人打發走後,又來第二批,停泊在碼頭上的上百條船,只有他家的這條船出了事。這不明明是沖著他家而來的嗎?沈葆楨為什麼要這樣和他家過不去呢?背後是不是有人在支持、指使呢?當蕭本道一聽說僧格林沁有信給沈葆楨時,他馬上把僧格林沁與此事聯繫起來了。作為湘軍的一名軍官,他知道僧格林沁一貫仇視湘軍。如此看來,是那個蒙古親王在指使沈葆楨查封他家的船了。蕭本道決心趁此時機,把這樁事弄出個究竟來。

  「大哥,你身為僧王帳下的守備,卻來偷我的包袱,看來你是手頭短缺。」蕭本道解開包袱,從中取出一個二兩重的金元寶遞過去,「拿去用吧!」

  「這是你辛苦積攢的財產,我不能要。」在蕭本道豪爽的氣度面前,雲格為自己的偷竊行為而羞愧。

  「大哥,你這就小家子氣了。」蕭本道把金元寶硬塞進雲格的衣袋,「天下金銀財寶,本沒有固定的主人,說什麼你的我的,這個元寶,先前不也是別人的嗎?」

  這兩句痛快的話,說到雲格的心窩裡去了。他感動地說:「我真是有眼無珠,不知兄弟你是這樣一條輕財重義的好漢。我要如何贖回我的罪過呢?」

  「不必言贖罪,你告訴我,僧王要你送的是件什麼公文,他為何又要南下。」

  雲格望著蕭本道的眼睛,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反問道:「兄弟,你是做什麼的?」

  「我嘛,實話對你講吧!」蕭本道咧開嘴巴,爽朗一笑,「我比不上你,是堂堂朝廷武官,我是長江上的私鹽販子。不過,幹的事雖不光明,為人卻是磊落的,生性愛英雄事業,喜聞軍國大事。」

  「豪傑!」雲格伸出大拇指稱讚。他轉了一下眼睛說,「僧王送給沈中丞的公文,我不知道,也不能問,更不敢拆開看。

  只是沈中丞接信的第二天,便親自趕到九江,後來就聽街頭巷尾紛紛傳說:沈中丞查封了湘軍大將蕭孚泗回籍奔喪的座船,在船上搜出幾十箱金銀財寶,還把蕭孚泗一夥押到南昌。也不知僧王的公文與此事有不有聯繫。」

  蕭本道暗暗吃驚,忙問:「你見過蕭孚泗和他船上的那些人嗎?」

  「沒有見過。我倒是想見見蕭孚泗,聽說他打金陵立了大功,又捉住長毛頭子李秀成,封了男爵,可惜見不到。」

  蕭本道放心了,又問:「僧王從山東南下,是不是撚子在淮北鬧凶了?」

  「不是。這點我倒是可以明白地告訴兄弟,僧王有次對江甯將軍富明阿說過,湘軍可能會造反,叫富明阿帶三千人先南下,駐守揚州,他自己隨後就帶大兵去安徽滁州、泗州一帶,湘軍膽敢輕舉妄動,他就充當統領,指揮駐鎮江的馮子材,駐和州的德興阿,駐揚州的富明阿,駐武昌的官文,東南西北團團包圍,一鼓聚殲。」

  蕭本道的嘴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這個自詡功臣的湘軍年輕軍官,做夢都沒有想到湘軍目前正處於這樣的危險境地。

  必須把這一重要軍情儘快告訴湘軍的統帥!看看日頭已出現在東方天邊,他坐的船就要起錨了,遂起身道:「大哥,時候不早了,船要開了,我與你就此告別,日後再相見。」

  「兄弟,你留個名字吧,也讓我以後好打聽。」雲格說。

  蕭本道略為思考一下,說:「你要找我很容易。長江上下,只要遇到裝鹽的船,問聲蕭拐子,無人不知。大哥以後要是缺銀子,儘管來長江碼頭找鹽船。」說完,將木牌子還給雲格。

  結識了這位富有而慷慨的私鹽販子,雲格很高興,接過木牌牌後,又補充一句:「兄弟日後若有用得著雲格的時候,只管到僧王老營來找我。」

  「行,後會有期!」蕭本道說完,背起包袱,撒開兩條長腿,朝橫江碼頭飛奔而去。

  曾國藩、趙烈文、彭壽頤聽完蕭本道這番敘述後,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過了好一陣子,彭壽頤才憤憤地吐出一句話:「僧格林沁、沈葆楨欺人太甚!」

  趙烈文托著腮幫子說:「看來,官文來江寧城追查所謂的哥老會,與蕭軍門的座船無故被查封,以及僧格林沁的南下,三件事是聯在一起的,矛頭都是對準湘軍,尤其是對準吉字營的。」

  「惠甫想得深。」彭壽頤說,「不過,官文、沈葆楨都是封疆大吏,僧格林沁雖是親王,也無權指揮他們呀!」

  「是的。」趙烈文點點頭說,「背後一定還有人在指揮他們。」

  蕭本道睜大著眼睛望著趙、彭,欲言又止。「惠甫不要瞎猜測。」曾國藩已明白趙烈文所指,但夾著蕭本道在這裡,不便再深談下去,揮手道,「你們都出去,讓我安靜一下。」

  「老中堂。」蕭本道急著說,「我三叔還在南昌哩,沈葆楨那裡,還求你老給他打個招呼。」

  蕭孚泗惹出的麻煩,不僅使他自身陷於困境,也給湘軍招來禍端。全國都在說吉字營將金陵洗劫一空,放火焚燒是為了毀滅罪證,自己給太后、皇上上奏,為他們力辯其誣。可現在呢?五十箱金銀,在新封男爵的座船裡被當場拿獲,儘管你說一百遍、一千遍這是節字營眾人的財產,又有誰會相信呢?即便是眾人的財產,先前不是說過金陵城裡全無金銀嗎?這如何自圓其說呢?何況,重孝期間,攜帶江南女子同船,這中間的事情,能解釋清楚嗎?蕭孚泗呀蕭孚泗,你也真是糊塗到家了!幸而蕭本道此來提供了僧格林沁的軍事部署,若不看在這個分上,曾國藩真要狠狠地訓斥一頓了。他冷冷地對蕭本道說:「你們這是自作自受,我有什麼辦法!」

  蕭本道哭喪著臉說:「老中堂,你老若不管,那滿船的東西都會叫沈葆楨奪去了!」

  趙烈文安慰道:「諒沈葆楨也不敢。你不要著急,老中堂會有辦法的。」

  「奏稿還擬下去嗎?」彭壽頤問。

  曾國藩思索片刻後,說:「暫不要擬了。」

  待趙、彭、蕭退出後,曾國藩拿起筆來,蘸著朱砂,走到牆壁上的掛圖邊,在鎮江、揚州、和州、滁州四個地方各自畫了一個紅圈,然後凝神呆望著。望著望著,他的眼睛漸漸模糊起來,眼前出現四張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的獠牙,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向江寧猛撲過來;遠處,武昌、南昌、杭州也亮起了陰綠的幽光,仿佛還聽見了磨牙礪齒的聲音。他覺得頭在發暈,勉強移步來到案桌邊,靠在椅背上,朱砂筆掉到地上,他也無力去拾起。筆尖周圍浸出一圈紅紅的痕跡,他看著,像是自己嘔出的一灘血。很長一陣子,他才清醒過來。

  這些日子接二連三發生的一聯串事,顯然不是孤立的,趙烈文都看出來了,曾國藩能看不出來?他寧願相信不是這麼回事,但現實又充分證明了趙烈文的推斷是正確的。是的,僧格林沁不能指揮官文、沈葆楨,他自己的南下,也不是全由他個人作主的。那麼,能指揮官文、沈葆楨和僧格林沁的是誰呢?答案沒有必要挑明瞭。此時的曾國藩,不再像幾個月前那樣的恐懼。他細細地思考著:他們用的手段各有不同,官文是誣陷,沈葆楨是揭短,僧格林沁是威懾,三管齊下,意欲何為呢?有兩種可能。一是借此將他兄弟和整個湘軍打下去,歷史上司空見慣的大功告成、功臣誅殺的悲劇再演一次;一是以此敲敲他的腦袋,讓他意識到所處之環境對他並非有利,識相點,儘快撤掉湘軍。兩種可能性都有,孰大孰小?曾國藩陷入了沉思。

  眼下江寧雖克,太平軍余部尚有二十來萬,安徽、河南的撚子勢力很大,西北回民的騷亂多年不止,國家尚未太平。

  在這種情況下,將立有大功而並無造反事實的湘軍全部打下去,豈不會令各地其他帶兵將領有兔死狐悲之感?朝廷目前大概還不至於做出這般蠢事來。這是其一。其二,自從富明阿走後,朝廷再未派人到江寧來認真調查太平軍所遺留下來的金銀財寶的下落,似乎有不予追究、網開一面之意。其三,就在蕭孚泗走的前些日子,曾國荃的座船也從九江駛過,他的船比蕭的大,裝的東西也比蕭的多,沈葆楨沒有藉口查他的船,是否朝廷有意給曾家留點面子呢?分析了這三條後,曾國藩認為,打殺的可能性不大,借此逼迫他裁軍則是主要的。

  想到這裡,他心裡升起一股極大的委屈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