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


  「沈大人,請你不要誤信傳聞,這五十箱東西的確不是我蕭某一個人的。」蕭孚泗的語氣已經降下來了。

  「這件事,我也不和你爭辯。我再問你,你既然是回家奔喪,為什麼帶著女人同船?」沈葆楨板起面孔問,簽押房裡的氣氛,並不比公堂來得和緩。蕭孚泗自知理虧,只好低下頭不做聲。

  「老弟呀!」沈葆楨站起來,在屋子裡踱步,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不要怪我責備,你委實做事太欠思量了。」

  「好吧,就算我欠思量,你放我走吧!」蕭孚泗說,語氣中已帶有幾分求情的味道了。

  「我怎麼能放你呢?你要在南昌城裡等候聖旨下來。」

  「聖旨抓的是強盜,又不是我呀!」蕭孚泗膽怯了。他擔心事情再鬧大,收不了場。

  「我不能放你!」沈葆楨堅決地說,「你一個堂堂二品大員,赴喪途中,挾帶女人和大批金銀,大悖國家律令。不讓我知道則罷,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得不上奏太后、皇上,聽候太后、皇上的處置。蕭軍門,委屈你了,你就在南昌城裡寬住半個月吧!我會好好款待你的。」

  蕭孚泗已聽出了沈葆楨的話中之話,看來是有意沖他而來的,他有點失望了:「你真的不放我了?」

  「真的不放!」沈葆楨立即答道,「蕭軍門,你或許還不知我沈某的為人。我是一貫以舅父文忠公為榜樣,辦公事六親不認。實話對你說,若不是你蕭軍門,而是江西地方文武的話,對不起,我早已將他撤職查辦,關進大牢了。」

  蕭孚泗洩氣了,好半天才說:「既然如此,我就在南昌城裡候聖旨吧。你放我的侄兒先回老家去報個信如何?」

  「那可以。」沈葆楨爽快地答應。「有什麼事,就交給你侄兒去辦吧!」

  於是蕭孚泗把侄兒叫到身邊,吩咐他火速趕到江寧城,把事情的全部經過告訴曾國藩,請他設法打救。

  第二天,蕭本道背著一個小包袱離開南昌,兼程趕到九江,坐上東下的快船,恨不得船如飛箭,立即就飛到江寧。不料越急越出事,中途又遇到了麻煩。

  下水船快,蕭本道在船上心急火燎地過了五天五夜後,這天下午,船來到安徽和州境內的浮橋鎮。浮橋鎮是長江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碼頭,有幾個客人要下船,船老大把船泊在碼頭邊。蕭本道想到此去江寧只有二百多裡的水路了,明天午後就可以趕到,緊張了幾天的心緒略微放鬆。他打開船艙的木板窗門,把頭伸出窗外,眺望浮橋鎮的市井。

  正看得起勁的時候,放在膝蓋上用左手壓著的包袱突然掉到船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他趕緊扭過臉來,把包袱拾起,恰與一中年漢子打了個照面。那漢子是個離船上岸的客人,長得深目隆准,瘦高精幹,臉上露出一種莫測的笑容,對他說了句「對不起」,便繼續向前走,很快就踏過跳板,上岸去了。「看來是他不小心碰掉了我的包袱」。蕭本道心裡猜測。

  他沒有多想,繼續看窗外的風景。

  過一會,船開動了。又走了五十多裡,天黑下來,船在離和州城只有十裡路的橫江碼頭停泊。不少有錢的客人雇了車子。連夜趕到城裡去花天酒地,吃喝玩樂,也有人邀蕭本道。要是在往日,他必定會高高興興地去湊熱鬧,但眼下他沒有這個閒情。喝了幾杯寡酒,草草吃了夜飯後,便倒在鋪位上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蕭本道覺得自己身上似乎被觸動了一下。

  他睜開眼,船艙裡一片漆黑。他摸摸腰間,不好,包袱被人盜走了!他的這個包袱很貴重。原來,就在九江碼頭船上,士兵們已發現木箱裡的秘密時,蕭本道本能地意識到這些木箱要換主人了。他趁人不備,在一個放金元寶的箱子裡悄悄地取出八個金元寶。這八個元寶大小不等,大的重半斤,小的也有二兩。他把這八個金元寶放在包袱裡,隨身帶著。這次去江寧,他也帶上了。他懊惱了片刻,猛然想起賊一定走得不遠,於是趕緊走出艙外。

  空中掛著半個月亮,江面夜色迷朦,什麼也沒有。他轉過臉朝橫江鎮上看去,遠遠地好像有個黑影在移動。他擦擦眼角,睜大眼睛,仔細再看。那裡的確是一個人,正在沿著石磴向鎮上奔跑。「賊娘養的,竟敢偷到老子頭上來了,真正是太歲頭上動土!」蕭本道狠狠地罵了起來,縱身一跳,從甲板跳到岸上,抬起兩條飛毛腿追去。

  蕭本道十七歲投奔湘軍,在軍營裡混了六年,練就了一身武功,也練就了一副膽量。追了一程,來到石磴腳下,那黑影已跑到石磴中部。蕭本道的腳步聲驚動了黑影,黑影回頭一看,知包袱的主人來了,便加快了速度。待蕭本道趕到石磴中部時,黑影已到頂部;蕭本道趕到頂部,黑影已沿著江邊的小路跑出一裡之外了。

  蕭本道決不甘心這八個金元寶就這樣眼睜睜地被人偷走。他運足氣,咬緊牙,加快步伐。漸漸地,快要與黑影靠近了。這時,遠處響起一聲雞鳴,天快要亮了。蕭本道想,若還不追上,天一大亮,就更難辦了。他又死勁跑一陣,看看只有十多丈遠了,便彎腰從路邊拾起一個鴨蛋大的卵石,向前面的黑影用力一擲。只聽得「哎喲」一聲,黑影僕倒在地。

  蕭本道快步跑過去,口裡罵道:「狗日的,把包袱還給我!」他正要上前奪包袱。只見那黑影突然飛起一腳,直向他的頭踢來。他沒有料到這一著,幸而久曆沙場,反應快,頭一偏躲了過去。就在這一瞬間,那人一個鷂子翻身,倏地從地上躍起,站立在他的對面,兩手握拳,擺出了個架式。

  晨光熹微中,蕭本道看出那人背後斜背著一個包袱,那包袱正是他的!他氣得咬牙切齒,伸出拳頭來朝那人心窩裡打去。那人早有準備,身子一閃,機靈地出現在蕭本道的左側,對著他的左肩猛擊一拳。蕭本道沒有防備,痛得鑽心。他暗暗稱讚此人拳術好,忍痛還擊。兩人你來我往,打了幾十個回合。蕭本道趁著對方一個空子,揚起右腿,向對方的胸脯猛踢過去。可惜蕭本道近來耽於女色,腿腳無力,對方飛起一掌,向他的腳趾砍來。蕭本道一陣疼痛,幾乎站不住了。

  連吃了兩次虧,蕭本道知對方武功很好,硬打硬拼敵不過,便使出他蕭家的祖傳絕招——點穴術來。他看看天色,尚未過寅時,遂盯著對方左胸上部的中府穴。那人見蕭本道打不過他,兩隻拳越打越凶。蕭本道佯作招架不住,步步後退。

  那人開始大意了,拳出手也變得慢了。蕭本道瞄準他疏慢的瞬間,猛地豎起右手食指,直朝那人左肩下刺去。只聽見那人哇地叫了一聲,便仰天倒地昏迷過去。這時,東方已現出灰白色,天濛濛亮了。

  蕭本道罵了一句「賊娘養的」,便彎腰去解那人肩上背的包袱。借著晨光,他終於看清楚了,此人正是昨天下午在浮橋鎮下船時碰掉他包袱的那個漢子。他突然明白,這是一個極有經驗的江湖竊賊,憑著包袱掉在艙板上發出的響聲,就已經弄清包袱裡的東西,再來半夜行竊。想到這裡,他搬起一塊石頭,向此人的腦袋砸去,一看那人深目隆准,相貌不俗,且武功極好,他又不忍心了。

  蕭本道雖為湘軍軍官,其實本性與綠林好漢、江湖竊賊相差無幾。在他的觀念裡,盜竊別人的財物並非可恥的行為。

  假若他身邊無錢,又急需錢用的時候,他也可能做出攔路打劫、偷雞摸狗的事來。現在,當這個竊賊倒在自己的面前,包袱已到手的時候,他又起憐恤之心。他丟掉石頭,一眼瞥見那人上衣袋裡有一塊鼓鼓的東西。他將那東西掏出,原來是一塊木牌牌。牌上用火燙出一行字: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帳下都司銜守備雲格。蕭本道一驚:此人竟是僧王手下的一名軍官!轉而又想,僧王駐軍山東,此人為何到江南來了,不如把它救醒,問個詳細。他把木牌收起,在那人臍下關元穴上以手掌用力一推。一會兒,那人蘇醒過來,想爬起,卻渾身無力。蕭本道把他扶到一棵樹邊,讓他靠著樹幹坐定。那人說:「好漢本事高強,我瞎了眼,一時見財起意,不該偷好漢的包袱。」

  蕭本道說:「你的功夫也不錯,我看你是個人才,不計較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雲。」

  「一向做些什麼事?」

  「也沒有個定準,跑跑買賣,幫人做做雜事,只要有錢賺,什麼事都幹。」

  「哈哈哈!」蕭本道大笑起來,「你莫在我面前裝傻了,你看看這個。」

  說著,亮出了木牌。那人大驚,下意識地摸摸衣袋,衣袋空空的。

  「好漢既然已知我的身分,木牌還是還給我吧。」

  「還給你不難,不過,你得將一切從實告訴我。」

  「好漢要我說什麼?」雲格為難地問。

  「我問你,你是從哪裡來的?如今要到哪裡去?」

  「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如今要到安徽滁州、泗州一帶去會僧王。」

  「我聽說僧王駐在山東濟寧,你怎麼去滁州、泗州一帶去找他?」蕭本道覺得奇怪。

  「好漢不知,僧王奉太后、皇上之命,已從山東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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