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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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本道見叔父這個神態,心裡略微安定點,但仍忐忑不安。盜匪打劫他不怕,怕的就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奉命檢查,何況早就聽說江西巡撫沈葆楨天地不怕,鐵面無私,雖是曾國藩保薦上來的人,卻不買曾國藩的帳,上半年打金陵的關鍵時刻,他不但不扶一手,反而當面踢一腳,險些壞了大局。萬一他們動真的,木箱裡的東西露了餡,怎麼辦呢?他無心喝酒,把叔父拉到後艙,叔侄倆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陣子。 「這條船是開到哪裡去的?」一個千總模樣的小官在岸上吆喝著,隨即便有十多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氣勢洶洶地踏過跳板上了船。 「老總,這船是開到嶽州去的。」船老闆慌忙出艙答話。說話間,千總也上了船。 「貨主在船上嗎?」千總問。 「在。」蕭本道忙走過去,一副謙卑的態度。 「裝的什麼貨?」千總繃緊著臉。 「沒有什麼,幾十箱瓷泥。」蕭本道爽快地回答。 「瓷泥?」千總奇怪地問,「是景德鎮的瓷泥?」 「老總,是這樣的。」蕭本道彎下腰說,「我們是長沙銅官瓷器工場的。上個月,一個先前在朝廷當大官的老爺,要為老母慶九十大壽,向敝工場定做一百桌酒席的杯盤碗盞,每個器皿上都要燒上『恭賀慈母九秩大壽』八個字,只要做得好,價錢可以從優。教工場老闆為這個老爺的一片孝心所感動,下決心要燒制一百套最好的餐具來。銅官有手藝好的窖師,但泥不好。老闆特為叫夥計們到貴省景德鎮,買了五十箱上等瓷泥運回銅官。老總,箱子裡裝的都是泥巴。」 千總走進艙,抽出腰刀來,挑開舊油布,露出碼得整整齊齊的五十只新木箱。他用腰刀在箱板上敲打著:「都是泥巴?」 「不錯,都是泥巴。」蕭本道面色怡然。 「撬開來看看!」千總盯著蕭本道,喝道。 「不懂事的小畜生,老總來了也不好好招待。」蕭孚泗突然闖進艙房,對著侄兒罵道。 「這是家叔。」蕭本道對千總介紹。 「老總,這邊說兩句話。」蕭孚泗拉著千總的手,走到船倉後頭。他從懷裡掏出兩條三寸長的蒜條金來,塞進千總的腰包裡。「這點小意思,分給弟兄們買兩杯酒喝,請高抬貴手,包涵包涵。」 千總摸了摸腰包裡兩根硬挺挺的金條,心裡尋思著:這兩根傢伙怕有半斤重,若不分出去,自己下半世就足夠了,就是分些出去,得到的也是一筆可觀的財產。到手的橫財不要,那才是真正的傻瓜,他箱子裡裝的什麼東西,關我屌事! 「老闆,這箱子裡裝的真是瓷泥?」千總緩下臉來,對著蕭孚泗又問了一句。 「老總,我們都是講義氣的漢子,還會害你嗎?放心交差去吧,箱子裡裝的全是上等景德鎮瓷泥!」 蕭孚泗敞開上衣,露出紋了一頭穿山豹的胸脯,哈哈大笑起來。千總一見,嚇了一跳:這莫不是一個江洋大盜!木箱裡裝的是鴉片,還是洋槍?他正想吆喝一聲,手指又碰上硬梆梆的金條,嗓門立刻啞了。他走出船艙,對著十幾個士兵,手一揮:「弟兄們,下船吧!木箱裡裝的是景德鎮瓷泥,我都看過了!」 待千總把士兵們都帶下船後,蕭孚泗又和眾人碰起杯來,高聲吆五喝六,全然不把森嚴戒備的這支人馬放在眼裡。奉命搜查的人都回去交差去了,岸上安靜下來,蕭孚泗座船上的猜拳行令之聲更加熱火。半個時辰後,岸上又亮起一隊燈籠火把,吵吵嚷嚷地沿著石磴而下,向江邊走來。船艙裡的人莫不感到奇怪:剛才檢查過的,為何又來了?蕭本道放下筷子,說:「三叔,我上岸去看看。」蕭孚泗點點頭,心裡也有點納悶。 蕭本道上得岸來,只見來的人不如剛才的多,但從他們身上鮮明的甲胄來看,身分似乎要高些,馬也多了四五匹,為首的是一位參將。蕭本道想:來頭不小呀,一次又一次的,究竟要幹什麼?只見一個騎在馬上的都司說話了:「大家都不要驚慌,實話告訴你們,前向京師的王爺遭強盜打劫,丟失了大批金銀珠寶。據偵察,這幾天要路過九江。為不讓強盜蒙混過關,苟將軍帶領弟兄們奉巡撫沈大人之命,再行搜查。這次只查大船,不查小船。」 說完,跳下馬來,其他幾個騎馬的武官也隨著跳下馬,各自帶著十幾二十個人,分頭向江邊幾條大船奔去,只有那個參將苟將軍仍端坐在馬背上,滿臉殺氣地監視著這場十分罕見的搜查。 蕭本道趕快向船上跑去。還沒有等他把所聽到的話對叔父講完,都司已帶領二十多個兵士兇惡地踏過跳板,來到甲板上。 「管船的是哪個,還不給老子滾出來!」都司見滿艙的人沒有一個出來接他,勃然大怒。 船老大正要起身,蕭孚泗一把按住。他站起來,整整衣服,大搖大擺走出艙。 「你是不是聾子?老子帶了二十多個弟兄來到船上,你們沒有聽到聲音?」都司喝道。 「老總息怒,我的確有點耳背。」蕭孚泗滿臉笑容回答。 「這是我們都司向老爺,你要放明白點!」一個士兵瞪了蕭孚泗一眼。 前福建陸路提督心裡禁不住好笑,口裡說:「喲,真的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向都司,怠慢了。」 「我沒有功夫和你囉嗦!你船上裝的是什麼東西,老實講清楚!」都司依然是惡狠狠的。 「船上裝的是瓷泥,剛才那位老總已經一一驗看了。」 「瓷泥?」都司大為疑惑,「瓷泥是什麼東西?」 連瓷泥都不知道,蕭孚泗差點笑出聲來。他強忍著笑,說:「瓷泥,就是做瓷器的泥巴。」 「你把泥巴運到哪裡去?」 「運回湖南。」 「混蛋,你們湖南連做碗盆的泥巴都沒有,分明是在扯謊!」都司大聲斥責。 蕭孚泗吃了一驚,蕭本道和滿船男女也都吃了一驚。 「向都司。」蕭孚泗邊說邊走前一步,「我們湖南雖有做瓷器的泥巴,但不如景德鎮的好,所以到這裡來裝。」 「就是泥巴,老子也要看一看!」向都司轉過臉去,對士兵們下令,「都進艙去,把箱子統統打開!」 蕭本道一聽,臉都白了,急著要上前去制止,但三叔在與他們打交道,又不便自作主張。 「慢點,向都司,進艙去說兩句話吧。」蕭孚泗伸出兩隻手臂來,做了個阻擋的姿勢。他尋思著故伎重演,考慮到這個都司不好對付,蒜條金至少要加一根。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 都司不吃這一套,倒是蕭孚泗沒有想到的。他楞了一下,又說:「我有一壇百年老酒,昨夜剛啟的封,向都司賞臉進艙喝一口吧!」 「百年老酒?」都司又驚又喜,「行,嘗嘗它的味道究竟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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