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明天就走?」曾國藩顯出捨不得離開的樣子,「下官還準備陪中堂到湯山溫泉去沐浴哩!」

  「江寧剛收復,事情多得很,鄙人在這裡多有吵煩,明年冬天再來,那時和侯爺到湯山安心去洗個溫泉浴!」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就這樣說定了。明年臘月派人到武昌來接,夫人、公子都一起來。」

  「好,一起來!」官文快活地答應。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後,曾國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終對此事不踏實:過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何以吉字營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哥老會?再說,屈正良又不是哥老會的總頭目,他怎麼會有湘軍哥老會的全部名單?轉念又想:如果說這個名單是捏造的話,為何又與實際情況完全吻合?何況霆軍中哥老會猖獗,也難保吉字營中沒有哥老會。曾國藩不相信官文燒掉名單就意味著此事了結,他完全可以留下一個副本向朝廷密報,邀功請賞。與其讓他去告密,不如乾脆自己上個摺子,把事情挑明白,說明湘軍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現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來彭壽頤,吩咐彭先擬個稿子。奏稿正在草擬的時候,趙烈文進來了,對曾國藩說:「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對我說起一件事。」

  「什麼事?」曾國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壽頤也停下筆。

  「他說有天上午他要核對一個哨長的履歷。卻突然發現花名冊不見了,到處找,找不到。他心裡想:若說是出了賊,夜裡被偷去,盜花名冊做什麼呢?別的東西都沒丟,連放花名冊的抽屜裡擺的幾錠銀子一個也不少。煥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無意間打開屜子,花名冊赫然出現在眼前。煥文以為鬧鬼了,把這當作件趣事告訴我。」

  「真是出鬼了。」彭壽頤聽得津津有味。

  「哦!」曾國藩輕輕點頭,腦子裡一時冒出許多想法。

  「老中堂,我當時聽了煥文的話後,立即就聯想到了官中堂帶來的花名冊。恰好這時煥字營的花名冊丟了一天,這中間怕有些聯繫。」

  「是有聯繫。」彭壽頤立即接過話頭,「不瞞老中堂,門生對官中堂那個名單也始終有懷疑。」

  「莫打岔,且聽惠甫說完。」曾國藩心裡已有數了。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走訪了好幾個營,都說沒有發現有花名冊失而復得的事。最後我到了捷字營。南雲告訴我,他營裡的花名冊也丟失過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無損地擺在原地。其他營沒發覺,並不奇怪,因為花名冊不到作用的時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煥字營、捷字營兩個營的情況就足以說明事情的真象:有人曾經在我湘軍軍營中有意盜竊花名冊,先天夜裡盜去,辦完事後,又在第二天夜裡歸還。」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壽頤又忍不住插話了,「而這事又恰好發生在武昌來人的時候。老中堂,那個堂堂大學士帶來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偽君子!」趙烈文罵道。

  曾國藩沒有做聲。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所謂屈正良招供的名單,其實都是從盜來的花名冊上抄的,怪不得一絲不差。

  「這個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國藩在心裡叫駡。

  「老中堂,這個摺子不擬了吧,門生再擬一個狀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誣陷湘軍。」彭壽頤氣得推開已寫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張紙來。

  「長庚說得好,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坑害九帥和吉字營。」趙烈文義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們縮在後面,勝利了他們反而無端來陷害。他們這樣做,天理不容!」

  曾國藩心情異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腦子裡反反復複地翻騰著一個巨大的疑問:「官文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驚,只見門外喊的人是蕭孚泗的侄兒都司銜哨長蕭本道。

  「怎麼回事?」曾國藩喝道。

  「老中堂!」蕭本道一腳跨進門坎,沖著曾國藩說,「沈葆楨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為什麼扣船,你坐下,詳詳細細地說清楚!」曾國藩滿臉不高興地說。

  「老中堂,事情是這樣的。」蕭本道坐在曾國藩的身邊,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十多天前,獲得男爵殊榮的蕭孚泗接到上諭,同意他回湘鄉原籍奔父喪。早在圍金陵的日子裡,他就打聽清楚了:城裡金銀財寶,第一數天王官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兩個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帶兵沖進金陵城內,首先便瞄準天王宮。但宮外激戰厲害,一時進不去,他便轉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時,朱洪章的煥字營已經搶了先,他趕緊奔到信王府。捷字營的一部分人正在圍攻,他的部屬仗著人多勢眾,把捷字營趕走,將信王府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再不許別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銀如山,財貨如海。蕭孚泗將財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獨佔一份,剩下的兩份,由手下的將官去分。將官們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財產。普通的勇丁,強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則撈不到,於是他們各自再四處打劫,凡能變換銀錢的東西,都入了他們的腰包。

  蕭孚泗的那一份,少說也值四五十萬兩銀子,跟隨他身邊的侄兒蕭本道監督木匠做了一百個箱子,把這些財寶全部裝了箱。前向已先行運走了兩船。這次又在長江上雇了一隻堅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個裝著金銀珠寶的木箱悄悄地運到船上。蕭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帶買了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個,送兩個給叔父。接到上諭後,表面哀戚、內心快樂的蕭孚泗登上裝著五十箱金銀的大船,帶著侄兒和三個美貌的江南嬌娃以及幾個隨身親兵,告別眾人,起錨揚帆,溯江西上。

  長江兩岸素來盜匪極多,蕭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個木箱壘在後艙,上面用舊油布蓋好,輕易發現不了。他和侄兒及親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為使船走得快些,他給船老闆雙倍船錢,刺激船老闆起早貪黑趕路,有時親兵也幫忙搖櫓。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碼頭,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實在沒有遇到大碼頭,船一停下,蕭本道就帶著親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邏不睡。他們都是久經戰場本事超群的漢子,一個能頂十個用。所以,從江寧開船以來一路順利,雖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裡,並不慢。這天上午,遠遠地看到九江城了。蕭孚泗心中歡喜,長江水路,三成走了將近兩成,再有七八天時間就到嶽州府了;只要進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碼頭停泊。蕭本道帶著兩個親兵上岸,買回了鹵好的雞鴨牛肉,扛一筐時鮮水果,捧一壇潯陽秋烈酒。

  船上的夥伕燒了兩條長江大青魚。滿船十多條漢子圍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個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飯,看著他們取樂。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熱,岸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隊伍,個個穿著整齊的綠營軍服,人人手裡執槍拿刀,當中一個遊擊穿戴的騎一匹高頭大馬,橫眉冷眼地望著停泊在岸邊的上百條大小船隻。一個兵士高喊:「奉巡撫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碼頭的船舶,不論官船、民船、商船、貨船,統統檢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辦,不得寬容。」

  船上的人無不感到意外。蕭本道緊張地望著叔叔,只見蕭孚泗神色自若,並無半點恐慌,大聲對眾人說:「來來來,我們喝我們的酒,他愛檢查就讓他檢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也管他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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