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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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撫須的手驀地停了下來。湘軍中竟有四百多號哥老會,且又不是鮑超的霆軍,而是老九的吉字營,這兩點出乎他的意外。 在曾國藩沉思的時候,官文取出早幾天在先覺寺裡抄的花名冊,把它遞過來。他接過花名冊,一頁一頁翻開看著。花名冊開得很詳細:姓名、年齡、籍貫、屬何營、編於哥老會第幾堂第幾方,全寫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個別人,曾國藩還認得。翻過一遍後,他合上花名冊。放到茶几上,語調沉靜地說:「謝謝官中堂送來這個花名冊。這些傢伙是國家的禍害,也是湘軍的敗類,下官必將一一清查出來,嚴懲不貸。不過,」曾國藩拉下臉來,盯著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牽涉面廣,關係重大,下官不能輕率動作,必須與各營官查實後再說。」 在曾國藩盯他的瞬間,官文覺得那眼光如同兩道陰冷的電光,要把幾天前他的鬼祟行動公之於世似的。他一陣心虛,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說:「侯爺說得有道理,當然要查實。鄙人之所以親自將這本花名冊帶到江寧來,也就是為了讓侯爺查實。屈正良既是哥老會頭目,就決不是良善之輩,難保他不狗急跳牆,誣陷好人。何況九帥的吉字營,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師,鄙人更不會輕易相信。鄙人建議侯爺不露聲色地將各營花名冊調齊,然後委派幾個最信得過的心腹一一核對。倘若屈正良所供與事實有出入的話,鄙人斷不會饒過那小子。當然也請侯爺放心,此事決不會張揚出去的,三天后我等侯爺的消息。」 官文的態度是如此真誠,話說得如此懇切,曾國藩不能再講什麼了,說了一句「謝謝官中堂的好意」,便懷揣著花名冊,離開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進臥室後,曾國藩點燃兩支大蠟燭,將花名冊又一次翻開,一個個名字仔細審閱。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不由得暗暗地責備起九弟來:「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營混有這麼多哥老會,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糊塗,真正是糊塗!」 深夜,他把趙烈文、彭壽頤召來商量。他們也大為驚訝,都說從來沒有聽到一點風聲,怎麼會一下子冒出這多哥老會,不可輕信,先查核再說。 第二天,曾國藩以清查人數為名,將吉字大營各營的花名冊收上來。又把那本花名冊拆開,安排五個幕僚仔細核對。 兩天過後,五個幕僚都來稟報,說發下來的名單與營裡的花名冊所載的履歷完全一致。 這一下,曾國藩被鎮住了。他頹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惱火,又是恐懼:湘軍打下江寧,招致八旗、綠營帶兵將領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備;又因為隱瞞財貨、放火燒城授四海之內以口實。現在再讓這個面善心不善的滿人大學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軍今後的處境將是艱難的!「儘快裁撤!」曾國藩從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時更加堅定了。 三天過去了,官文按時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不待官文發問,曾國藩先講了實話:「屈正良招供的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核,與花名冊上的登記無異。我會叫各營官對這些不法之徒嚴加審訊,依法懲辦的。」 「侯爺的命令下達了嗎?」官文緊張地問。 「明早就發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氣,以關切的口吻說,「侯爺,依鄙人之見,這個命令可不必下達,審訊之事也可以免去。」 「為何?」曾國藩略覺奇怪。 「侯爺,你聽鄙人慢慢地說。」官文整整膝上的發亮緞袍,將椅子稍稍向曾國藩的身邊移動幾寸,然後做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態度來,說:「湘軍打了十多年的仗,勞苦功高,天下共仰,裡面混進幾百號哥老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個軍營裡公開清查審訊,那事情就鬧大了,勢必傳出去。一旦傳出去,于侯爺,于湘軍都很不利。何況這些哥老會都出自吉字營,九帥不在這裡,也難免會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這末了一句話,像一擊重錘打在曾國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離江甯時,本已心情抑鬱,若此時再在吉字營清查哥老會,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嗎?那樣做,要麼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麼是將他逼到懸崖邊,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為仇。這兩種結果,都是曾國藩所不願看到的。 「難道就讓他們逍遙法外,不受懲罰?」曾國藩的調子分明低下來。 「不是這樣說,侯爺。」官文的態度益發懇切,「侯爺對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許不太知,鄙人卻深知。其他的不說,就說這幾天我看到的侯爺對滿城的修復,對祥厚將軍和殉難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證明侯爺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爺主動奏請太后、皇上裁撤湘軍,大功之後,不居功要挾,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太后、皇上甚是稱讚,鄙人也欽佩不已。」 曾國藩側耳傾聽官文滔滔不絕的演講,不時以微笑表示贊同。對這位與皇家關係極為密切的滿大員的每一句話,他都要仔細地聽進去,認真地去琢磨。此人來得不尋常,辦的這樁事也不尋常,如今又說出這樣一番不尋常的話來,他究竟要幹什麼呢? 「侯爺,依鄙人之見,此事宜不露聲色地處理。侯爺不是要裁撤湘軍嗎,湘軍既然都要裁撤,這些哥老會匪徒,不也就跟著解散了嗎?一旦解散,他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好在他們目前尚未有大動作,這樣消滅於無形之中,既為國家除去了隱患,又為湘軍、為九帥顧及了臉面,兩全其美,侯爺以為如何?」 原來,他是來勸我趁此機會趕快裁軍!曾國藩終於明白了官文江寧之行的意圖。裁撤湘軍,本就是曾國藩自己的決定,只是因遭到反對以及欠餉的實際問題不能解決,才推遲下來。現在,官文為核實哥老會一事親來江寧,並提出這樣一個純粹出於愛護之心的最好處理辦法,一向對官文表面推崇心裡深存隔閡的曾國藩,不覺為自己心胸的狹隘而慚愧起來。他出自內心地說:「官中堂一片苦心為湘軍和下官兄弟好,令我們感激不盡。撤湘軍,早已是既定方針,現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會於無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辦理此事。不過,下官縱然不在江寧城審訊他們,今後也要告訴地方官員暗中監視,以免他們再結夥糾團,為害國家。」 「侯爺老成謀國,考慮深遠,是應該這樣做。」官文說。心裡想:只要現在不審訊,把戲就不會揭穿,以後分別監視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楣鬼自己的命不好,與他無關。他知道曾國藩是個深具城府、工于心計的對手,為進一步消除懷疑,取得歡心,他說:「侯爺,那天給你的那本名單呢?」 「在這裡。」曾國藩將屈正良招供的名單遞過去。 「侯爺,今夜我當著你的面,將這份名單燒掉。從今以後,就當沒有這回事。蘄州的哥老會我也不再去審訊了,都將他們流放到伊犁去,叫他們今生永遠與中原隔絕。」 說罷,將名單就著蠟燭點燃。很快,一疊令人心驚膽戰的黃竹紙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國藩不無激動地說:「謝謝官中堂的成全。」 「哪裡,哪裡。古話說得好,官官相護,我這個『官』,今後還要靠侯爺你的庇護呀!」官文得意地笑著說。 「官中堂取笑了。今後只是下官依賴你的時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時,下官敢不從命嗎?」曾國藩也笑起來。 「侯爺,鄙人明天就離江甯回武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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