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坐定後,官文說:「上岸後,從下關碼頭到總督衙門這一段,鄙人從轎窗口看到江寧城已趨平靜,百業也正在復興,曾中堂真正有經緯大才,不容易呀!」

  曾國藩說:「官中堂誇獎了,江寧城被圍了三年,湘軍進城時,長毛拼死抵抗,所有偽王宮王府,都縱火焚毀,一代繁華古都,幾乎化為廢墟,要恢復起來,至少要十年光陰。」

  官文聽後心想:好個狡猾的曾滌生,明明是湘軍放火燒城,卻偏要說是長毛幹的,為他的兄弟和部下洗刷罪名。他笑著說:「全部恢復當然不容易,眼下只有幾個月,便能有這個樣子,真了不起。聽人說,秦淮河已修繕好了,規模和氣魄都超過了咸豐初年。看來,曾中堂雅興很高。過幾天,也讓鄙人去坐坐畫舫,聽聽曲子,在胭脂花粉水面上享享人間豔福吧!」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也笑著說:「官中堂有這個興致,下官一定奉陪,只是秦淮河並未全部復原,僅在桃葉渡建了幾間房子,怕不能使官中堂滿意。」

  「九帥說是要回籍養病,離開江寧了嗎?」笑了一陣後,官文轉了一個話題。

  「半個多月前就坐船走了。」

  「這麼快就走了?可惜,不知在哪段江面上失之交臂。」官文顯得十分遺憾,「九帥現在可是普天之下人人羡慕的英雄啊!」

  「官中堂太客氣了。」曾國藩誠懇地說,「沅甫能有今天的成功,全仗官中堂的提攜獎掖。當年沅甫初出山時隸屬湖北,官中堂對他照顧甚優。這些年官中堂雄踞武昌上游,斬斷長毛的氣脈,沅甫才能僥倖克復江寧。若無官中堂,哪來今日的『九帥』呀!」

  官文點點頭,以一副上司長輩的口氣說:「事實雖如此,也要他自己爭氣。不過,也不要這麼快就急著回家嘛。他一走,吉字營五萬弟兄誰來統馭?」

  「沅甫有病,還是早點回家休息為好。」曾國藩平靜地說,「至於吉字營,不久就要全部解散,統統都叫他們回老家。」

  「全部解散?」官文做出驚訝的神態,「長毛還未徹底消滅,北邊還有撚軍作亂,還得要依賴湘軍保衛朝廷。」

  「湘軍已滋生暮氣,難以擔當重任,應以全部解散為好。

  只是目前還有些難處,故暫時未動。」曾國藩對官文的不速而至抱有極大的戒心,他從剛才的話裡,已猜到官文是為朝廷來探詢湘軍的裁撤情況的,所以一提到湘軍,他的態度相當鮮明,怕任何一絲的含糊而招致朝廷的疑心。

  孰料官文聽了這話,反倒加重了對曾國藩的反感:什麼「滋生暮氣」,說得好聽,其實都是假的;「暫時未動」才是實情,看你「暫時」到什麼時候!

  客廳裡的閒聊,表面上輕輕鬆松,互相吹捧,骨子裡你猜我忌,各懷鬼胎;廚房裡的準備卻是忙忙碌碌,扎扎實實的。花廳裡的接風酒吃得歡暢。飯後,趙烈文奉命把官文一行送到莫愁湖畔的勝棋樓驛館安歇。莫愁湖水面七百餘畝,湖內荷葉滿布,湖岸亭樓相接,號稱金陵第一名湖。明洪武年間,朱元璋與中山王徐達在此下棋。朱元璋輸了,順手將莫愁湖送給徐達。徐達便在湖邊建了一座樓房,取名「勝棋樓」。在這樣名勝之地安歇,官文等人都很滿意。趙烈文又打發人從桃葉渡招來幾個絕色歌女侍候。當莫愁湖畔官文一行陶醉在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中的時候,兩江督署書房裡,曾國藩對著一盞油燈,獨自枯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曾國藩坐轎來到莫愁湖回拜,官文不提正事,曾國藩也不問。夜晚,曾國藩提出陪官文去秦淮河。官文說:「你忙,別去了,另外叫個人陪陪就行了。」他本無此興趣,遂叫趙烈文陪著他們在秦淮河畫舫上聽了一夜的曲子,觀賞了一夜兩岸風光。官文眼界大開,興致盎然。第三天下午,待官文睡足後,曾國藩親自陪著他視察即將完工的江南貢院,興致勃勃地談起今科鄉試的重大意義及各界對此事的熱烈反響,然後又一同來到正在興建中的滿城。在查看的過程中,曾國藩鄭重其事地請官文向朝廷建議:江寧乃江南重鎮,且長毛盤踞多年,滿城建好後,務必請從八旗子弟兵中挑選精銳者來此。從前駐在滿城的旗兵為二千人,為重鎮壓,請朝廷加派三千,興建中的滿城就是按五千編制的規模設計的。又指著一處地方說,這裡將建一座規格最高的祠堂,祭祀當年為國殉職的江甯將軍祥厚,以及死於國難中的所有旗兵。官文聽了這番話後,心中默然。視察完後,官文以誠愨的態度對曾國藩說:「今夜按理鄙人應親來督府拜會侯爺,只是府內人多耳雜,多有不便,委屈侯爺來莫愁湖一趟,鄙人有要事相告。」

  曾國藩知道官文要談正事了,遂神情悚然地說:「戌正時分,下官準時來莫愁湖趨謁。」

  當薄暮降臨古都的時候,一頂小轎載著身穿便服的兩江總督,悄悄地進了莫愁湖,上了勝棋樓。

  略事寒暄後,官文揮退幕僚和僕從,神色嚴峻地說:「鄙人這次從武昌來江甯,特為核實一樁案子。」

  曾國藩一怔,說:「什麼大案子,竟然勞動官中堂親自來江寧?」

  「這樁案子的確非比一般。」官文的臉色凝重,與畫舫中的滿洲權貴判若兩人。「一個多月前,有人向湖督衙門告發,說駐紮在蘄州的軍營裡出了哥老會。侯爺十年前在長沙剿撲匪盜,一定知道哥老會是個什麼團夥。」

  其實,十年前曾國藩在長沙初辦團練的時候,湖南境內的會黨中並沒有哥老會這個名目。那時在湖南鬧得厲害的是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等,發源於四川的哥老會還沒有傳到湖南來,曾國藩知道有哥老會這個名字,還是在鮑超的霆軍嘩變之後。他不想把這些情況告訴官文,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那真是一班遭五雷轟頂,該千刀萬剮的傢伙!」文華殿大學士給哥老會冠上一連串的帽子,藉以發洩他對這個會黨的切齒痛恨。「他們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在軍營裡吃皇糧,領皇餉,卻幹著反叛朝廷的勾當,他們企圖學長毛的樣,造反叛亂,自立王朝。」

  「哦!」曾國藩知道哥老會是個拜把子的團夥,並不像官文說得這般嚴重。他不好說什麼,只能吐出這樣一個字來。

  「鄙人得知軍營裡竟然出現這等危害國家的事,於是親到蘄州,命令副將管威務必嚴辦此事,順藤摸瓜,一個不漏地把所有哥老會匪徒全部挖出來,嚴加審訊,把來龍去脈都弄清楚。結果在蘄州搜出了三十二個哥老會匪徒,為首的屈正良居然還是個把總。鄙人親自審訊屈正良,要他從實招供,倘若認罪態度好,可以免除他的死刑。」

  官文停了下來,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望著撫須端坐的曾國藩,繼續說下去:「審來審去,誰知審到侯爺的湘軍頭上來了。」

  官文又正視了一眼曾國藩,只見他仍然撫須端坐,並未因這一句話而有一絲變化。其實,自從踏進勝棋樓門檻的那一刻,曾國藩的心就沒有安寧過。當官文提到哥老會的時候,他心裡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會與霆軍裡的哥老會有什麼瓜葛牽連。心裡早有準備,故官文這句話沒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覺失望,停了片刻,又說:「屈正良說,哥老會在蘄州還只開始,大本營在湘軍。為立功贖罪,他交出了一份湘軍哥老會的名冊。鄙人嚇了一跳,竟有四百多號,又都是九帥吉字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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