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僧格林沁說完後看了兩個太后一眼,自以為這是最好的主意。曾國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對頭,現在卻通過太后的手來除掉他,豈不太令人愜意了!他沒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還不想殺掉曾國藩,因為皖豫一帶的撚軍、陝甘一帶的回民都鬧得很厲害,她兒子的這座江山還未完全鞏固,很可能還要依靠曾國藩去平撚平回。但是,眼下他手裡的這十幾萬湘軍又必須大規模裁撤,方可保證江南不再出事。到時需要曾國藩重上前線,再讓他去湖南招募新軍好了。這就叫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朝廷必須要建立這樣的權威,才可以駕馭遍佈全國的幾十萬團練,如果讓建第一號功勳的曾國藩帶頭這樣做,那末今後左宗棠的楚軍、李鴻章的淮軍就翹不起尾巴,只得乖乖地跟著學樣。反之,若曾國藩不裁撤湘軍,以後左、李也會跟著學。天下有了這幾十萬打過多年硬仗、立過大功的湘、楚、淮軍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裡容下幾個佩劍拿刀的強盜,隨時都可能有不測之禍發生,養心殿裡的寶座還能坐得安穩嗎?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露聲色地逼曾國藩自動裁軍。

  冥思苦想了半天,兩位軍國大臣都無計可施,倒是慈禧心裡冒出一個主意來。她問僧格林沁:「據說湘軍裡混有哥老會,僧王在山東聽說過嗎?」

  「是的,湘軍中有大批哥老會。前次鮑超的霆軍嘩變,有人說就是哥老會從中煽動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漢人隊伍,帶兵的頭領是前些年從太平軍投降過來的陳國瑞。

  陳國瑞跟湘軍不少將領有往來,湘軍中有哥老會,就是他告訴僧格林沁的。

  「說是哥老會反對朝廷,真有這事嗎?」慈禧又問。

  「據奴才所知,哥老會是湘軍中一班流氓痞子結成的團夥,打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旗號籠絡人心,在湘軍中拉幫結派。不過,還沒有聽說過哥老會反對朝廷的話,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說。

  奕譞說:「奴才聽說綠營中也有哥老會的人,這很可怕。」

  慈禧皺了一下柳葉眉,一個設想在她的心裡陡然成熟了。

  她轉眼對慈安說:「姊姊,時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爺也累了,今天就議到這裡吧。您看呢?」

  慈安說:「是說了很久的話了,不過,逼曾國藩早點裁軍的主意還沒商量出來呀,是不是明兒個還請僧王和七爺進官來呢?」

  「過幾天再說吧。」慈禧邊說邊起身,慈安也跟著起身。僧格林沁、奕譞忙離開椅子,就要跪安。

  「不用了。」慈禧輕柔的聲調裡顯然帶著幾分剛氣,秀美的丹鳳眼專注地盯著兩個堂堂男子漢,說:「今兒個是咱們自家人在這裡隨便聊聊天,出去後,誰也不能再說起哦!」

  「奴才明白。」僧格林沁說完後抬頭又看了慈禧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聖母皇太后。「太美了!」粗野的蒙古親王在心裡讚歎不已。就在這時,他發現慈禧也正盯著他,那眼神有點異樣,他趕緊把頭低下。

  「在這裡吃過飯再回去吧!」慈禧對著門外一招手,安得海立即又輕又快地走了過來。「你去前面禦膳房招呼一下,給僧王和七爺備一桌好酒飯。」

  回到後殿西閣,吃過點心,慈禧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後又想起上午的密談。她有點失望,談了半天,兩位皇親並沒有給她出一個好主意,最後還是自己一時靈感上來,冒出了一個想法。她記起丈夫生前曾很有感慨地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真正能辦事的還是漢人。她很想把幾個老成持重的漢大臣,如大學士賈楨、周祖培等人找來,問問他們。但這樣一個處置曾國藩和湘軍的重大決策,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她對自己的設想不十分滿意,覺得還有欠缺,遂坐在梳粧檯前,一邊欣賞自己美麗的面容,一邊繼續思考著,力圖構造得更完備些。

  僧格林沁雄壯的身軀時常干擾年輕太后對國事的思索,好半天了,她的計劃也沒有多少進展。這時,安得海送來一大疊內奏事處呈遞的奏摺。她隨手翻了幾份,看到了新封男爵福建陸路提督蕭孚泗奏請回籍奔父喪的摺子。她突然腦子一轉,又有了一個新主意。

  第二天一早,兵部兩個年輕力壯的折差,背著兩份絕密上諭,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分別向武昌和南昌飛奔而去。

  五天后,湖廣總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諭,新近榮封伯爵的滿洲大學士心裡得意。他出身于世代特權階層,有著濃厚的門第偏見。這些年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先前卑微低賤的漢族窮書生、種田佬,一個個爬了上來,佔據高位,心裡很不是味道。出於這種心理,胡林翼任鄂撫初期,他常常掣肘。

  後來,精明的胡林翼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謙辭,處處讓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才維持住武昌城內督撫相安的和局。

  也同樣出於這種心理,當李續賓、曾國華在三河被圍的時候,他不但不發兵救援,反而加以奚落,結果害得湘軍精銳大損。

  江寧攻克後,雖然晉封伯爵,但看到曾國藩封侯爵,曾國荃、李鴻章都封伯爵,他心裡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氣惱。他與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結下的宿怨,並沒有因左後來的戰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燒,愈煽愈烈。

  現在,皇太后密諭他去辦一件打擊漢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從中來,踴躍前往!

  官文和府裡的幕僚們議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於是,幾個足智多謀的幕僚和有雞鳴狗盜之技的俠士,乘坐一條火輪向下游駛去。火輪在離下關碼頭二十裡遠的綬帶洲停下來。

  這裡有一座廟宇,名叫先覺寺,是南朝劉宋時期建造的,已有一千餘年的歷史了。太平天國不信佛教,故這些年寺院冷清。寺裡有十多間空房,住持見有遠客來臨,忙收拾五間乾淨的房子,讓這一班人住下。

  寺裡的和尚們不知道這班人是什麼身分,只見他們氣概不俗,吃得好,又捨得多給房錢,料定是有錢的富商,招待得十分殷勤。夜裡,俠士們換上青衣黑帽夜行服,潛入吉字大營的各個軍營中,偷偷地從營官房裡將該營花名冊盜出,然後趁著天未亮回到先覺寺。白天,幕僚們關上房門,從每本花名冊中抄出二三十、四五十不等的人名來,連同他們的籍貫、年齡、任職等情況都抄下。抄好後,這本花名冊又在當天夜晚被送回原處。這樣,在先覺寺住了三天三夜的督署幕僚們,已經從吉字大營中的節字營、信字營、煥字營等十多個軍營的花名冊上,抄下四百多名湘軍官勇的名單及簡歷。第四天中午,官文親自坐上豪華的英國造小火輪,風馳電掣般地來到綬帶洲,將這一班人帶上船,急速開到下關碼頭,上岸後坐進臨時雇的轎子,來到由原侍王府改建的兩江總督衙門。

  當衙役將寫著「文華殿大學士湖廣總督一等伯官文」的名刺遞上的時候,正在簽押房批閱文件的曾國藩大吃一驚:這個一向十分講究排場體面的滿洲大員,怎麼沒有事先打個招呼,便直接投衙門而來?再說,官文此時來到江寧,又意欲何為呢?曾國藩來不及細想,便吩咐大開中門,迎接貴賓。

  「官中堂光臨江甯,怎麼不通知下官?你是存心讓我背一個失禮的罪名呀!」當曾國藩穿戴整齊走出二門時,白白胖胖的官文已進了大門。曾國藩老遠便打著招呼,態度親熱,好像來的是一位知交摯友。

  「哎呀呀,曾中堂,你看你說的,你是侯爺,我哪裡敢屈你的駕來迎接。」官文的態度更親熱,滿面春風地迎上前來,仿佛前面站的是他情同手足的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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