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就在江寧打下後的幾天裡,慈禧收到了十來封奏摺。這些奏摺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莫忘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訓,湘軍兇惡貪婪,曾國荃桀驁不馴,謹防意外。

  令慈禧驚訝的是,這些摺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漢大臣之手。不久,曾國荃自請開缺回籍養病,曾國藩稟報即將大規模裁撤湘軍。慈禧的心總算輕鬆了一些,她順水推舟地批准了曾國荃開缺回籍的請求,耐著性子等待曾國藩裁軍的具體行動。她希望湘軍這個隱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過程中,那樣一則不會因朝廷的制裁而激發事情的惡化,二則也不會給後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詬病。不料,關於裁軍一事,曾國藩就那份奏報外再沒有下文了。駐守鎮江城的督辦鎮江軍務廣西提督馮子材,密奏江甯城內根本沒有裁軍的舉動,索餉鬧事的現象到處皆是,前不久鮑超的霆軍公開嘩變,而曾國藩並沒有給嘩變的官勇以處罰,甚至想遮掩過去。

  接到馮子材的密奏之後,慈禧意識到對湘軍再也不能掉以輕心,趁著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時候,她把這位大清朝的干城召來,並與七爺一起進宮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譞一前一後地進了西暖閣。僧格林沁見兩位皇太后端坐在炕上,前面並沒有黃幔帳,不覺大吃一驚,忙跪下磕頭,不敢仰視。奕譞也跟著跪下。

  「都請起來,今天是咱們自己家人聚會,不要這多禮節。」

  慈禧對著兩個跪倒在她腳下的鬚眉男子嫣然一笑,說,「你們看,咱們姊妹也沒有設簾子,都是自家手足,要這個簾子做什麼!」

  僧格林沁、奕譞周身滾過一陣暖流,坐到兩宮皇太后的對面。慈安藹然吩咐:「給僧王和七爺敬茶。」

  兩個宮女用鎏金銅盤端上兩杯茶來。擺在僧格林沁面前的是一個血紅瑪瑙杯,擺在奕譞面前的是一個松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撫徐宗幹進貢的閩南烏龍茶。只見慈禧一揮手,所有太監、宮女都悄然無聲地退出西暖閣。

  「姊姊,你先說吧。」儘管慈安的年紀小於慈禧,但名分卻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姊姊,自稱妹妹。和每次召見臣工一樣,慈禧在說話之先,都要說上這樣一句話。也和每次一樣,慈安照例回答這樣一句話:「我們姊妹之間還講什麼客氣,你就先說吧。」

  「姊姊既然要我先說,我就先說幾句。」慈禧說過這句套話後,以輕柔動聽的女人聲調開始了她的正題,「弘德殿的師傅要皇帝背《書經》,皇帝就不來了。今兒個我們姊妹請僧王和七爺來,是要聽聽你們對南面湘軍的看法。曾國藩的湘軍立了大功,克復了江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過,湘軍進了江寧後,放火燒盡長毛的偽宮殿,長毛多年聚斂的財富都變成了湘軍將領的私產,朝野對此都很憤概。我們姊妹也覺得曾國藩、曾國荃兄弟有負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國藩說裁湘勇,但至今並無行動。兩位王爺說說,朝廷對湘軍應如何處置。」

  慈禧的話剛一說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后,奴才早就看出湘軍不是好東西。三年前打下安慶的時候,就有人向我稟報,說湘軍把安慶城洗劫一空。這次打江寧更是瘋狂,金銀財寶掠奪光不說,連江南女子都給他們搶盡了。老百姓說,湘軍都是強盜、畜牲,比長毛壞多了。太后,奴才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國荃等人押到刑部審訊,強行解散湘軍,派我八旗子弟兵進駐江甯城。」

  慈安笑道:「僧王說的有道理,但曾國荃沒有造反的跡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別人會說朝廷虧待功臣。」

  「怎麼沒有造反的跡象?湘軍本是團練,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為何遲遲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滿蒙親貴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咸豐帝姑母的養子,咸豐帝生前對他都很客氣,更助長了他的驕橫跋扈,即使在皇太后面前,他也顯得放肆。兩宮太后都知道他的脾氣,相互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沒有做聲。

  奕譞說:「太后,依奴才看,曾國藩是個最虛偽的人。打下安慶時,曾國荃把偽英王府的全部財產都運回他的湖南老家,用這筆錢給他的每個兄弟都買了田起了屋。正因為這樣,曾國藩明明知道,卻不作聲。他又得了財產,又得了廉潔的名聲。這次打下江寧。他上奏說,所傳金銀如海、財貨如山的話都是假的。這是連三歲小孩子也哄不過的。既然沒有金銀財貨,為什麼要放火把長毛的偽王宮王府都燒掉?為什麼不學當年曹彬的樣,封存府庫,等待朝廷派人來驗收呢?怪不得別人都說曾國藩是偽君子。上次說的裁撤湘軍的話,太后決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會主動去解散湘軍的。」

  奕譞的話說完後,西暖閣裡沉默了好一陣子。慈禧問:「依七爺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湘軍了?」

  奕譞想了一下,說:「奴才也不是說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別的法子,逼著曾國藩去履行他的諾言。」

  「有一個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說。

  「僧王有什麼好主意?」慈安轉過臉問。

  「將奴才的蒙古鐵騎從山東開到江南去,駐紮在江寧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軍。」僧格林沁氣勢雄壯,仿佛他的騎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將。

  慈安輕輕地點頭,像是贊許。慈禧在心裡冷笑:你的鐵騎能敵得過曾國荃的吉字營嗎?嘴裡說:「僧王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露形跡了。」

  奕譞說:「太后說的是。蒙古鐵騎開過長江,駐紮在江寧城外,的確是太露形跡了,不撤湘軍和造反畢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打著剿安徽境內撚賊的旗號,將人馬開到蘇皖一帶。這樣,既對江寧城內的湘軍是一個壓力,又可以防備今後的風吹草動。」

  「七爺的這個辦法最穩妥。」慈安立即表態。

  慈禧望著這個二十七歲的妹夫,不覺暗暗讚賞:這幾年有長進,再磨練磨練,以後會是一個好幫手。遂微笑著說:「七爺這個主意不錯。不過這樣一來,壓力又變得不直接。還是如七爺所說的,要儘快逼得曾國藩履行裁軍的諾言才好。不然,湘軍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

  西暖閣裡又是一陣沉寂。四周擺設的幾具西洋座鐘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愈發襯托出閣內閣外的寧靜。人間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才能儘快盡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這塊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兩宮太后都嚇了一跳。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說:「奴才失禮,請太后饒恕。」

  慈禧笑著說:「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著說:「不要緊的,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說:「奴才打仗,常常採用誘敵進圈套的辦法,遠遠地將敵人引過來,進了圈套後,他就不得不聽奴才的擺佈了。」

  奕譞興奮起來:「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軍引進朝廷佈置好的圈套,然後再來名正言順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過,設一個什麼好圈套呢?」

  「是的呀,設個什麼好圈套呢?曾國藩可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呀!」慈安面有難色,她於這方面是一點主意都沒有的。

  「有個最簡單的辦法。」僧格林沁說,「皇上下道諭旨,說要曾國藩進京陛見,太后當面嘉獎。奴才再派幾個人在半途殺掉他,事後殺兩個替死鬼了結。曾國荃已開缺了,曾國藩這一死,湘軍群龍無首,自然就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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