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八


  「中堂這樣明白地告訴我,我心裡就有數了。我到金溪後就把中堂剛才這幾句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

  「惠甫呀!」曾國荃又開了腔,「我看,你乾脆跟他們講,就說裁軍一事暫時不會動,過段時期再說。」

  趙烈文望著曾國藩,等候指示。曾國藩不能同意老九的話,但想起他剛才說的學古人引退的那番話,覺得他已為自己作出了太大的犧牲,這件事再不能讓他不高興了,遂說:「你就照沅甫所說的,先哄他們一下也行。」

  「再一條」,趙烈文繼續說,「向中堂討三十萬銀子,將霆軍的欠餉一律還清。如此,大部分參加嘩變的士兵都會回頭的」。

  曾國荃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你用三十萬銀子還清霆字營的欠餉,那其他營怎麼辦?哪有這多銀子還債?」

  「沅甫的話有道理。」曾國藩思索良久後說,「不過,霆軍已經嘩變,事非尋常,不撒點銀子出去,看來難以平息。這樣吧,先從上海關洋稅中提出十五萬銀子,發放半餉。」

  「發半餉也行。」趙烈文說,「第三,請中堂授權給我宣佈:凡參加這次嘩變的官兵一律不追究。」

  「不能這樣便宜他們。」曾國荃又反對,「大哥作一書急招春霆回來,將此事交給他,讓他慢慢地一個個地算帳。」

  「沅甫說得對,必須趕快將春霆招回來,但不必個個清算,要清算的是申名標等頭子和哥老會的人。將這些人處置後,嚴諭各軍各營,今後再發現有哥老會,不論鬧事沒鬧事,一概嚴懲,凡參加嘩變者格殺不論!惠甫這次去,我授特權給你,暫不追查,先平息下來再說,免得將他們逼上絕路。」

  「謝中堂、九帥信任,卑職一定儘快將這次嘩變悄無聲息地處理好!」趙烈文站起來堅定地說。

  趙烈文一哄二騙三收買的辦法起了作用,嘩變的八千人除一百多人跟著申名標逃走外,其餘的都由趙烈文、滕繞樹帶回了撫州老營。不久,鮑超由四川奉節日夜兼程趕回,將這些嘩變的人狠狠地訓罵了一頓,並以嚴刑拷打迫使他們供出了一百多個哥老會人。鮑超將他們一齊斬首示眾。這場嘩變終以慘敗告終。曾國藩重賞了趙烈文和鮑超,並將霆軍嘩變之事曉諭湘軍水陸各營,嚴禁哥老會,一旦發現,格殺勿論;所有參與嘩變的人,不論過去功勞高低,一概嚴懲不貸。

  從那以後,嘩變不再出現,但索餉、鬧事卻時有發生。一時沒有別的法子可想,曾國藩不得不實行老九的辦法,向湘軍將官們宣佈:裁軍之事暫時不提了,以後再說。這樣,才逐漸平息了湘軍的怒潮。

  這時,曾國藩忙於部署修繕城垣,重建滿城,並親自監督江南貢院的修復。貢院開工的那天,曾國藩邀請金陵城內城外百多位德高望重的讀書人,來到位於秦淮河畔貢院街上的貢院舊址邊。這些讀書人中,有汪曾甫、錢密之等十人為宋學宿儒,在江南素有三聖七賢之稱,曾國藩對他們很是禮遇。大家見偌大的江南試院,除至公堂、衡鑒堂、明遠樓未受大的損壞外,其他如監臨、主考、房官、提調、監試各屋,謄錄、對讀、彌封、供給各所片瓦不見,一萬六千間號房板蕩然無存,這些耆儒們對此慘景莫不哀歎不已。曾國藩對他們說,不管工程量多大,都要搶在十一月前把貢院修好,不但舉行本屆鄉試,還要補行戊午、辛酉、壬戌三科,都在今年一併錄取,並增建號舍四千間,達兩萬整數。又考慮皖北尚在撚軍控制之下,其應試秀才不能前來江甯,特為安徽省留下四成名額。

  曾國藩的這些話引得老儒們萬千感激,紛紛稱讚此舉是為江南讀書人所做的第一大善事,功德無量。一個老頭子顫巍巍地當眾跪下,給曾國藩磕頭,涕淚滿面地說:「中堂大人,你是活佛活菩薩,我為我祖孫三代人向你磕頭祝福。我從咸豐三年起,整整盼了十三年,終於盼到了今天。十一月我要帶著兒子、孫子,祖孫三代前來應試。中堂大人,從明天起,我每天三炷香,對著你的長生牌位磕頭行禮,托你老人家的福,我李老頭子還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老頭子趴在地上,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說得曾國藩又歡喜又酸楚。

  這百餘個老儒們回去後四處傳揚,把江南兩省的舉子們喜得心花怒放,感激的信件成百上千地飛向總督衙門,使久處憂鬱之中的曾國藩略感一絲欣慰。這天上午,曾國藩照例來到簽押房,審批案頭上堆得高高的文書。首先打開昨夜送來的幾份廷寄,剛讀到第一句話,曾國藩就驚呆了,照例的「准兵部火票遞到議政王軍機大臣字寄」套話中赫然缺了「議政王」三字。他頓時詫異萬分,連下文都無心看下去,便打開第二件,也沒有「議政王」三字,再打開一份仍沒有。昨夜收到的三份廷寄,均無「議政王」三字,他覺得此事非同小可,趕緊招來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三個心腹幕僚看後也深為不解。

  曾國藩憂慮地說:「自同治元年來,軍機處發出的文件,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即使恭王生病期間,『議政王』三字亦冠在前,這次若不是有生死大變,則一定有非常大事。」

  「事情來得突然。」趙烈文沉思著說,「不過卑職早就聽人說,蔡壽祺的那份劾折,原不是沖著中堂、九帥和其他湘軍統帥來的,矛頭指的是恭王,說恭王是湘軍的靠背山、保護傘。」

  「這話我也聽說過。」楊國棟說。

  「蔡壽祺一個小小的禦史,哪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必定有人在後面指使他。」彭壽頤托著腮幫子,深思熟慮地說出這句話來。

  「長庚說得極有道理。」趙烈文說,「這個人八成是西邊的太后。」

  在曾國藩的密室裡沒有禁忌,上至皇太后、皇上,下至督撫兩司都可以直言明說,但出門則不能妄說一句,而進得這個密室的也只有少數幾個心腹幕僚。聽著他們的分析,曾國藩覺得事情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嚴重得多。假若恭王不是猝然去世,而是被罷黜的話,那最主要的一定是因為他和湘軍的緣故。想到這一層,曾國藩心裡恐懼起來。他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不斷地捋著長須,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中堂。」趙烈文輕輕叫了一聲,「我們在這裡議論,好比瞎子摸象。這樣一件大事,震動中外,這兩天必有京報來,我們看到京報後再說。」

  正說話間,荊七捧來一大堆從京師來的函件,彭壽頤急忙從中挑選京報。找到了!京報在首要位置上登載明諭:「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循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視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若不及早宣示,朕親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事,不准干預公事。特諭!」

  曾國藩看完這道特諭,半晌作不得聲,他輕輕揮手,示意趙烈文等人退出。自己獨自坐著,忡忡然仿佛呆了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荊七在他的耳邊說:「大人,天已黑了,要掌燈嗎?」

  「什麼?天黑了,我坐了多久了?」曾國藩如同睡夢中醒過來一般。

  「有一個時辰了。」荊七輕輕地說。

  「好吧,掌了燈後,你告訴廚房,今晚不要送飯,叫他們煮一碗新鮮青菜湯,再打兩個雞蛋就行了。」待荊七出門後,曾國藩的腦子才開始轉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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