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九


  宮闈事秘,詳情莫知,但有一點已很清楚了,恭王的確是因蔡壽祺的彈劾而被罷黜的,且上諭寫得明白,是奉兩宮太后懿旨。所謂兩宮太后,實際上是西太后的代名詞,這點曾國藩早已知道。事情完全如趙烈文等人所分析的,西太后指使蔡壽祺上奏,又親自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事,措詞如此嚴厲:「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竟類似三年前指責肅順的口氣。

  天氣尚只是初秋,曾國藩已覺冷得發抖。他叫荊七找出一件棉褂來,穿在身上,還冷不過,於是又要荊七乾脆生一盆炭火。曾國藩深知,在他離開京師,創辦湘軍到現在十餘年間,恭王一直是他在朝廷中最強大的支柱。文宗在日,恭王以皇弟之親貴,力勸文宗信任他,重用他,儘管遇到多方掣肘,滿蒙猜忌,甚至文宗本人亦不甚放心,只因有恭王這座大靠山在,曾國藩始終還是受到器重的,當然,那時還有肅順的大力支撐。文宗歸天后,肅順被處決,但恭王擁戴功勳巨大,位居議政王,朝廷一切大事,皆出於恭王一手。恭王將曾國藩引為腹心,給予完全信任,直至節制四省兵力,成為三藩之亂後軍權最大的第一個漢人。後來,曾國藩漸漸看出西太后葉赫那拉氏是一個權欲極強,心機極多,手段極狠的女人,她不甘於大權旁落,與恭王常有齟齬,太后與恭王之間的不合,使朝中有識之士為之擔憂,處於軍事最前線的曾國藩則更是忐忑不安。

  現在,曾國藩終於明白了,攻克金陵後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之事,如富明阿的暗訪,三禦史的參劾以及沸騰人口的物議,很可能都是西太后這條線上生的事。是不是西太后害怕恭王利用湘軍這支軍隊,作為日後重演辛酉政變的工具?抑或是西太后討厭恭王過於重用漢人,使湘軍坐大,成為滿人江山的最大隱患?不管怎樣,恭王的被罷黜,在曾國藩看來,是這十餘年間所受到的打擊中最為致命的一次。

  皇上的親叔,在辛酉年起了旋轉乾坤作用,近年來外撫諸夷,內平戰亂的議政王,無論從親,從貴,從功,從哪方面來講,都是當今天下第一臣。就是他,都被這個西太后弄了下去,此人之手腕心腸可想而知!曾國藩想起前朝的呂雉、武則天,莫非大清王朝也要女主臨朝了。牝雞司晨,國之不祥,恭王已被先行開刀,接下來大概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了。

  曾國藩由恐懼慢慢轉到絕望,木然坐在椅子上,仿佛身子正在被人推向黑暗的深淵。

  第二天一早,他把曾國荃、曾紀澤叫進內室,關起門窗,向他們談了自己對時局的分析。叫兒子立即離開江寧回荷葉塘,取消原定全家遷居江寧的打算,並轉告四叔要事事謹慎,勿再招惹是非。也要弟弟對奏請開缺一事作好心理準備。倘若太后溫詞慰留,當此時勢,勿再固請,以保存實力;倘若太后同意開缺,要坦然接受,接旨後立即啟程,在家養病讀書,不涉及湖南官場絲毫。一向我行我素、不畏人言天命的曾國荃,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大為震驚,不免冒出一股灰溜溜的心緒來。

  一連幾天,曾國藩無心治事、讀書,早早晚晚和趙烈文等人圍棋。下棋的時候,有時會偶爾想起康福來,心裡無端冒出一種虧欠的疚意。京師再無重要消息傳來,案桌堆積的事情又一樁樁壓頭,曾國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對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來辦事。

  上午,汪增甫、錢密之等三聖七賢結伴來到總督衙門,對今年江南鄉試事又提了許多建議:一是為隆重起見,今年甲子科鄉試請總督大人親自入闈監臨;二是內簾十八房,請於科第出身實缺州縣中考充,如實缺人數不敷,即於安徽江蘇兩省候補之即用大挑揀發各班中挑選;三是咸豐九年借杭州鄉試時,因實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請奏准列入今年中試名額;四是重建被長毛破壞後又遭兵火焚毀的夫子廟。這些建議,除第一點曾國藩表示要按舊章辦事,兩省巡撫輪流監臨,今年由江蘇巡撫李鴻章充任外,其他的都欣然採納。三聖七賢滿意告辭。臨出門時,汪增甫將近日所作《不動心賦》交給曾國藩,說「請中堂賜教」,曾國藩連說兩聲「拜讀拜讀」,將它放在桌上。

  下午,他又帶著一班幕僚查看市面恢復情形,見四處都在興建修繕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賈也開始營業,城外的人都紛紛進城做生意,心中略感安慰。傍晚時回到書房,想起汪增甫日間所送的《不動心賦》還沒看,便信手拿著讀起來:「使置吾於妙曼蛾眉之側,問吾動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動。又使置於紅藍大頂之旁,問吾動厚祿之心否乎,曰不動。」曾國藩嘴角邊泛起一絲微笑,正要繼續讀下去,猛然見旁邊有人批了幾行字:「妙曼蛾眉側,紅藍大頂旁,爾心都不動,只想見中堂。」這分明是趙烈文的筆跡。曾國藩生氣了,吩咐親兵火速將趙烈文叫來。四處找不到人,一直到深夜,趙烈文進來了。

  「惠甫,這是你批的?」曾國藩揚起《不動心賦》,沉下臉問。

  「是卑職一時興起,胡亂寫的。」趙烈文爽快地承認了。

  「汪增甫是江南頭號名士,你怎能在他的手跡邊批上這樣不客氣的話?」曾國藩顯然不高興。

  「中堂,我看這個頭號名士是個口是心非的假道學,有意刺他一下。」趙烈文似乎不在乎。

  「惠甫呀!」曾國藩的臉色稍霽,但神情依然是嚴肅的,「此輩皆虛聲純盜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還要你來提醒嗎?汪先生幾十年來周旋於官紳之間,靠的就是這種虛名假學。你如此不禮貌地揭穿他,壞了他的名聲,損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不少朋友、弟子,這些人都會成為你的對頭。說不定日後的殺身之禍,就埋在今日這幾句打油詩裡。」

  趙烈文聽了悚然變色,知曾國藩這番教導用心深長,便懇切地說:「是卑職不對,卑職閱世太淺,險些惹了禍,今後再不敢了。」

  「明天他一定會做出一副討教的樣子,來接受我對他的稱讚,然後再把我的話拿出去四處吹噓。我早知他的用意,心中雖極不情願,但又不能得罪他,我要靠這班人來爭取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這頁紙上批字了,只得另寫。」

  「都怪卑職見識淺陋。」趙烈文心中慚愧。

  「惠甫。」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今下午四處尋你不見,你到哪裡去了?」

  「卑職訪一個朋友去了。」趙烈文答,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一陣輕紅。曾國藩盯著他的臉,看出了這一絲小小的變化,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去訪友,而是去尋歡去了吧!」

  「中堂明察。」趙烈文忖度曾國藩已經知道,便紅著臉承認,「卑職今下午跟一個朋友到秦淮河上聽曲子去了。卑職今後再不去了。」說完低下頭等著訓斥,他知道曾國藩素來恨聽曲狎妓的文人。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

  誰知曾國藩非但沒有訓斥,反而面有喜色。趙烈文很奇怪,答話的興致提高了:「早就有了,近半個月來更熱鬧,老金陵人都說,只要再有半年安寧日子,秦淮歌舞就可以與咸豐二年之前相比了。」

  「金陵人對此看法如何?」

  「那還用問。」趙烈文高興起來,「金陵人都說,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象徵,沒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這樣對我說。就沖他這句話,我犯了大人的禁忌,在秦淮河上聽了半天曲子。」

  「上秦淮河聽曲子不算犯忌。」曾國藩捋著長須,若有所思,聲音輕輕地,仿佛自言自語。

  「什麼?大人說不犯忌!」趙烈文簡直懷疑耳朵聽錯了。

  「惠甫,你大致說說,秦淮河兩岸現在情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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