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七


  鮑超回四川省親去了,霆軍由記名提督宣化鎮總兵宋國永統帶,目前正在全力對付太平軍康王汪海洋的人馬。是戰事危急,需調人救援,還是捉到了汪海洋,前來報捷?「叫他進來。」自從咸豐四年衡州出兵後,整整十年沒有再見過滕繞樹了,見當年這個瘦小得像一根小藤樣的湘西勇丁,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將官。曾國藩心中一喜,含笑問:「你現在官居何職?」

  「回稟中堂大人,卑職現居記名副將霆軍樹字營營官。」滕繞樹一板一眼地回答。

  「有出息,居然是二品大員了!」曾國藩稱讚。

  「這個二品有什麼用!」滕繞樹不屑地回了一句。

  「怎麼沒有用?」曾國藩覺得奇怪。

  「聽說要裁軍了,像我們這種記名官一旦離開軍營,便是老百姓了。莫說二品,就是一品也是空的。」

  裁軍的事,曾國藩還沒有考慮成熟,他深知這中間的問題一定會很多。在給皇太后、皇上的奏摺中,他提到了這件事,表示了堅決裁撤湘軍的決心,為的是讓朝廷放心,至於具體部署,還有待周密思考。在一次湘軍高級將領會上,曾國藩把裁軍的決定透露給他們,以便聽聽他們對此事的反應。

  看來,鮑超已將此事在霆軍中傳開了。滕繞樹來,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聽聽軍營將士們的意見,也可以對他們作些解釋。

  「繞樹呀!」曾國藩放下總督的架子,以長輩的身分和藹地說,「你百戰辛苦,為國家立了功勞,鄉里族人誰不敬重?

  現在再拿些遣散費回去,買幾十畝好水田,起幾間大瓦屋,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過下半輩子,豈不最好?何必當官爭權呢?何況你們武官終年在軍營,免不了要打仗流血,有性命之憂!」

  「中堂大人的話固然很對。」滕繞樹正正經經地說,「不過,買田起屋在家裡過日子,再好也只是一個土財主,哪裡抵得上大將軍操生殺大權,八面威風呢?」

  「這樣說來,你們都不願意遣散回籍了?」

  「也有人願意,但當官的大部分不願意。」

  「不願意又怎樣呢?」曾國藩想起前段時期吉字營的騷亂,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中堂大人,我這次正為此而來。」滕繞樹神色嚴重地說,「霆軍將近一半人嘩變了。」

  「有這樣的事?」湘軍中有逃兵,有騷亂,但尚無大批人嘩變的先例。霆軍一向紀律甚差,只有鮑超可以彈壓得住。曾國藩也曾擔心霆軍內部會出亂子,但沒有料到嘩變。他氣憤至極,「因何事嘩變,誰領的頭?」

  「宋軍門有一封信給你老。」滕繞樹從背包裡取出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宋國永的信上說,嘩變的部隊達八千人之多,是在追趕汪海洋的途中,聽到裁減湘軍的消息後發生的。他們突然賴在金溪不走,向宋國永索取欠餉,為頭的是慶字營營官申名標。這兩年來申名標在霆軍內暗中發展哥老會,這次嘩變,就是哥老會在串聯的。

  這個可惡的申名標,悔不該當初沒有殺掉他!曾國藩在心裡罵道。那年撤了申名標的營官職務後,他在親兵營呆了半年,後被楊嶽斌保釋到外江水師,以後鮑超看他能打仗,便許他一個營官職務,將他從水師調到霆軍。滕繞樹退出後,曾國藩把霆軍嘩變事告訴了趙烈文,並帶著他坐轎來到吉字營統帥部。

  曾國荃在讀了大哥的信和《範泰傳》後,心情略為開朗了些,但神情仍然抑鬱。見大哥一進門,便忙拉著他的手說:「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條路才可以使天下謗言中止。」

  「老九,你又瞎想些什麼啦?」曾國藩為弟弟的話害怕,怕他有意外之舉。

  「我要學王弘、王曇首兄弟,稱疾引退。」

  原來要走的是這條路,曾國藩松了一口氣。這實際上是曾國藩自己心裡的想法,處眼下情勢,老九還是暫時回籍避一下為好,叫荊七送《範泰傳》的背後,或許也含有這層意思。但現在由老九口裡說出,他又覺意外,尤其是在看了《範泰傳》後提出,他又擔心老九會以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說:「金陵諸務都離不開你,要稱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後諸事粗有頭緒後,大哥我便向皇太后、皇上提出開缺回籍。」

  「大哥怎麼能走這條路!」曾國荃苦笑道,「況且我現在心身都有病,這金陵城嘈嘈雜雜的,也住不下去。吉字營的裁撤困難很多,我在這裡,眼看他們淚淋淋地離別,心裡難受。再說,我的大夫第,貞幹的有恆堂,也要由我回去親自督建。」

  曾國藩見弟弟講得懇切,便說:「好吧,這事我們兄弟之間好商量,現在有件急事要聽你的意見。」曾國藩拿出宋國永的信來。

  「這批王八蛋,統統都要殺頭!」曾國荃匆匆看完信,恨得牙齒上下咬得吱吱作響。

  「老九,這可是給我們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間的議論要厲害得多啊!」曾國藩以求援的眼神望著弟弟,「你看此事如何平息?」又對趙烈文說,「惠甫,你也說說,我們三人來商量一個兩全之策。」

  「卑職一定為中堂和九帥分憂。」趙烈文懷著被信任的感激之情說。

  「這好辦,叫彭毓橘、劉連捷帶五千人馬去,繳他們的械,把申名標押來。」曾國荃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這不成了湘軍內部的火並,更給別人提供攻擊的口實?」

  曾國藩不同意這個簡單的處理辦法。

  「這不是火並,是平叛!對這等叛逆之賊,只有徹底消滅,才能根絕效尤。」曾國荃強硬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是倒是這樣,不過八千嘩變官兵,消滅亦不容易呀!」曾國藩背著手踱步,沒有想出一個好主意,但他總覺得沅甫這個辦法不妥。

  「中堂,九帥。」趙烈文沉默半晌後終於開口了,「我揣摩中堂的意思,是想用較為穩妥的辦法,不很露聲色地來處理霆軍的嘩變。」

  「是的。」曾國藩點點頭。

  「卑職也覺得中堂的想法更好些。九帥欲以武力消滅,雖乾淨徹底,但不易做到。卑職以為不露聲色的處理辦法,最好莫過於撫。」

  「怎麼個撫法?」曾國荃問。趙烈文這兩年來為曾國荃攻金陵出過不少好主意,對他的才能謀算,曾國荃是佩服的。

  「卑職想,申名標再蠢,這種時候,他率部嘩變,也決不會去投靠長毛李世賢、汪海洋,其目的,大概是要在散夥之前多搶些金銀財物,聽說霆軍欠餉很嚴重,有的營半年沒開過餉了。中堂和九帥如果認為可以的話,派我到金溪去走一趟,暫且穩住這八千人的心,使他們不至於把場合鬧得更大。」

  「你用什麼法子去穩定呢?」曾國藩欣賞趙烈文的主意。

  「卑職有什麼能耐,還不是要借中堂和九帥的威望。」趙烈文笑著說,「我去金溪,第一告訴他們裁軍的事,目前還沒有進行,大家不要聽信謠傳,亂了自己的軍心。」

  「噢。」曾國藩點點頭說,「惠甫,你可以這樣對他們說,關於裁軍的事,曾某人正在等皇太后、皇上的禦旨。湘軍如何裁撤,目前還沒有一個具體方案,有關這方面的一切傳聞都是沒有根據的。」

  「是的哩,吉字營裁不裁,如何個裁法,我都還沒有底。只有鮑超這個木腦殼,一聽到風就是雨。」曾國荃氣憤地說,曾國藩聽了卻不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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