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六


  眾人都不解,這個殺人不眨眼的九帥要玩出什麼新花招來。匕首和狗都到了。曾國荃站起來大聲宣佈:「彭毓橘、劉連捷,你二人破壞吉字營的名聲,本該處死,看在富將軍分上饒你們死罪。現給你們一人一把匕首,一人一條狗,跟我到後門草坪上去,待狗跑過柳樹後,你們各人將手中的匕首發出去。刺死狗者。本帥賞一杯酒;沒有刺中者,本帥罰打二十軍棍!」

  這真是少見的賞罰!眾人歡呼起來,富明阿也在心裡稱讚曾國荃的點子出得古怪有趣,不過他不大相信,這兩個土將軍能有如此本領。

  大家都來到後草坪。彭、劉二人各持一把匕首,牽一條狗,站在離柳樹五十步遠的地方,每只狗後面跟著一個手拿鞭子的士兵。曾國荃一聲令下,兩個士兵舉起鞭子朝狗身上用力一抽,兩隻狗狂叫著箭也似地向前飛奔。剛過柳樹,彭毓橘眼明手快,匕首早已從手裡飛出,不偏不斜,不前不後,正中狗頭,那只狗在地上抽搐兩下,不動了。正在這時,另一隻卻連腳都未蹬一下,便躺在血泊中,一把匕首牢牢地插在它的腦頂。眾人鼓掌狂笑。

  「狗日的,你再誣罵老子拿了珍珠,這只狗就是你的下場!」劉連捷側過臉去,狠狠地罵道。

  「婊子養的,你再講老子拿了元寶,這只狗也是你的下場!」彭毓橘也側過臉去,狠狠地回了一句。

  站在一旁的富明阿猛然一驚,如同這兩把匕首插在他的心上似的恐怖不已。

  再次回到廳裡,吉字營的將官們酒興更濃,富明阿卻心事重重,望著眼前的酒菜,再也吃喝不下去了。曾國荃看在眼裡,心中暗喜。「富將軍,另一件寶貝,你不想見識一下嗎?

  「哦,哦!」富明阿仿佛醒過來了,「好哇,只要九帥肯拿出來,我當然樂意一開眼界。」

  「來人,把寶貝抬出來!」

  曾國荃的話音剛落,八個年輕的兵士抬出一座黃龍大轎來。

  「這是長毛坐的轎吧?」富明阿問。

  「是的。」曾國荃答,吩咐士兵:「把轎罩揭開!」

  四個兵士走上前,一人站一角,一聲吆喝,把轎罩掀過頭頂。富明阿的眼前忽現一片大紅,定神看時,原來是一株特大罕見的珊瑚樹。只見樹高四五尺,枝柯交出,其大盈圍,其紅如血。睹此異物,富明阿好比置身龍宮,驚詫不已!

  「富將軍,這是在洪逆西花園裡得到的,我本想自己留著,但家兄生性儉樸,不喜珍奇,定然不能容此物,故不敢留。富將軍是城破後第一個進城慰勞的朝廷要員,這株珊瑚樹,就算著我吉字營全體將士對將軍的答謝吧!」

  「如此珍寶,鄙人不敢受,不敢受!」富明阿嚇得忙起身推辭。

  「朱洪章!」曾國荃高喊。

  「到!」朱洪章離席來到廳中。

  「你帶著煥字營一百個兄弟,將這株珊瑚樹護送到富將軍船上,不得有誤!」

  「是!」朱洪章轉過臉下令,「弟兄們,抬到下關去!」

  富明阿見此情景,也不做聲了。

  第二天一早,富明阿便帶著這株紅珊瑚樹,悄悄地離開金陵城,兼程趕到山東濟寧府,面見僧格林沁,十分誠懇地對他說:「金陵城內金銀如山、財貨如海的話,純系子虛烏有,卑職細心查訪,詢問故舊父老,鹹謂並無此事。請王爺轉告皇太后、皇上,不必再追查,以免激怒湘軍,引起事端。」

  富明阿好打發,但天下悠悠之口卻難堵住,當曾國藩離開金陵,回安慶料理一個多月,將兩江總督衙門正式遷入原太平天國英王府時,朝野上下已物議沸騰,紛紛指責湘軍將金陵城洗劫一空,還送曾國荃一個極難聽的綽號:「老饕」。曾國荃聞之濕毒加重,肝病復發,曾國藩也憂心忡忡,時刻擔心不測之禍臨頭。

  這一天,曾國藩於兢兢之中又拿起《宋書·範泰傳》。當讀到范泰對司徒王弘說「天下務廣而權要難居,卿兄弟盛滿,當深存降挹」這句話時,就覺得這正是在對他和沅甫敲的警鐘。他提起筆來,在這句話的旁邊加了一長串小圓圈,然後又在天頭上批下一句:「處大位而兼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深善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放下筆,他又想到沅甫向來心境狹窄,正宜用這些前人的故事去開導他。於是叫來王荊七,命他將此書送給九帥,為鄭重起見,又作了一封短函:沅弟左右:弟肝氣不能平復,又懷抑鬱,深為可慮。弟不必鬱鬱。從古有大勳勞者,不過本身得一爵耳,弟則本身既掙一爵,又贈送阿兄一爵。弟之贈送此禮,人或忽而不察,弟或謙而不居,而餘深知之,頃已詳告妻子知之,將來必遍告家人家族知之。而今以後,當與弟謀長保家族不衰之方。現遣荊七送來《範泰傳》一篇,願弟熟讀深思之。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恒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幹大戾。

  荊七剛走,折差便送來一迭諮文,這是軍機處照例抄送給各地督撫、將軍、都統的朝廷重要奏摺。曾國藩小心打開,一共三份,他看著看著,心慌意亂,兩眼模糊起來,最後竟冷汗透濕,面色發白,靠在椅背上,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這是三個禦史的參折,全是對著他曾氏兄弟和湘軍而來的。

  一是禦史朱鎮奏陳金陵善後事,謂兵勇宜遣散,田宅宜清還,難民宜撫恤,商賈宜招徠,而曾國荃辦善後,卻先事擾民,毫無綱紀,遂使金陵城的善後越辦越亂。奏請罷掉曾國荃的巡撫職務,另在朝中揀擇幹員前去辦理。一份是禦史廖世民奏曾國潢在湘鄉仗其兄弟之勢,要挾縣令,干預公事,私設公堂,挾嫌報復,甚至以人頭祭祖宗,致使縣令每隔三五天便躲在屋裡痛哭流淚,謂曾四爺又要借其手殺人了。奏請朝廷命湖南巡撫嚴懲劣紳曾國潢,以肅鄉紀。一是禦史蔡壽祺奏湘軍種種不法情事,羅列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李元度、劉蓉、鮑超等人縱容部屬胡作非為,謂這些年來湘軍攻城掠地,朝廷所得者少,所損者大。此次攻克金陵,純因長毛氣數已盡,非戰之功。湘軍本流氓之眾,乘時而起,不少人已占軍政高位,實非國家之福,誠為不測之患。此輩只宜授以卑職,不能寄以重任。

  「如此說來,湘軍和我曾家兄弟,簡直不是功臣而是罪魁了!」曾國藩在心裡淒涼地歎息。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慢慢清醒過來。禦史本是可以風聞言事,不必承擔責任的,皇上對他們所言也並不都認真追究。三份奏摺都僅以諮文形式抄閱,朝廷未有任何態度,所遞送的對象也僅限於兩江總督一人。這就意味著只是敲敲而已,並不想把它擴散開。想到這一層後,曾國藩心裡略為開朗了一些。他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叫來,將諮文給他們傳閱了一遍,大家的看法與他一致。

  「中堂,這些諮文要不要給九帥看看。」趙烈文將諮文折好,準備存入櫃中時問。

  「沅甫近來心情不好,暫不給他看吧!」曾國藩想了想說。

  「中堂,我們擬一個摺子,把這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痛駁一頓,不要讓皇太后被他們的謊言欺騙了。」彭壽頤氣憤地說。

  「是要上個摺子,跟皇太后講清楚。」楊國棟附和。

  「摺子暫時不上。」曾國藩捋著長須,安靜地坐著,他的心境已基本平息了,「只將蔡壽祺的那份摺子再抄兩份,以我的名義轉給李少荃、劉孟容,由他們去向皇太后辯誣為好。」

  「還是中堂想得周到。」趙烈文說,他從心裡佩服曾國藩處事的老練。幕僚們剛走,一親兵進來稟告:「霆軍營官滕繞樹在衙門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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