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五


  富明阿在曾國荃的引導下來到西花廳。只見廳裡已擺好了十桌酒席,主席上空了兩個座位,另外九席都已坐滿了人,見他們來,便一齊起立。曾國荃笑容滿面地向富明阿介紹:「這些都是攻打金陵城的有功將官,有幸陪同將軍,是他們的光榮。」

  富明阿笑著向站起的人打招呼,請他們坐下。見這些人個個臉上傻笑著,身上穿著陳舊不堪的衣服,大部分人的腳上套著草鞋,就像長途行軍途中臨時將他們招來開軍事會一樣,富明阿心想:這樣一群土頭土腦的鄉巴佬,也是打金陵的首功將領?曾國荃請富明阿在主賓席上就坐。富明阿見桌上擺的全是粗瓷泥碗,裡面盛的也只是普通家常菜,並無半點山珍海味,不覺食欲大減。曾國荃剛舉起酒杯,說聲「請」,那九桌上的陪客便迫不及待地大吃大喝起來,仿佛餓了幾天一樣。富明阿勉強舉起酒杯吮了一口,意外地發覺這杯中的酒倒是異常的清洌醇香,喝下去滿腹舒暢,不禁脫口稱讚:「好酒!九帥,你這酒是哪裡來的?」

  「這酒可不比尋常。」曾國荃微笑著,眼裡藏著詭譎神秘的色彩。「外間都說長毛天王宮裡堆著無數金銀財寶,其實什麼都沒有。但要說一點財富沒得,倒也不是事實,我們也得到了兩件寶貝。」富明阿的眼睛睜大了,露出極有興趣的光彩。

  「頭件寶貝便是一大罎子酒。」

  「看來我喝的酒便是這個罎子裡面的了。」富明阿笑著說。

  「正是。將軍可知這酒的來歷?」

  富明阿搖搖頭。

  「剛得到這壇酒時,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貴重,打開罎子後,屋子裡立刻充滿了異香。李臣典命令趕緊把蓋子蓋好,誰也不准動。後來問了在洪酋身邊十多年的黃三妹,才知酒的來歷。」曾國荃神采飛揚地說到這裡,忽地停住了,端起酒杯來,淺淺地喝了一口,細細地品味。富明阿也照樣品了一口,眼睛望著曾國荃,示意他快點說。「原來,長毛初進金陵,在營造偽天王宮時,挖出了十壇酒,每壇酒上都加了一道封條,上書『弘光元年』四字。」

  「這壇酒在土裡埋了兩百多年!」富明阿驚訝起來。

  「洪酋最愛美酒,便把這十壇酒全部據為己有,十壇喝去了九壇,這是最後一壇了。」

  「啊,怪不得酒味如此醇厚!」富明阿感歎。

  「原本想封存獻給皇上,今日見富將軍來,乾脆打開喝完算了。」曾國荃爽朗一笑。其他九席上的人高喊:「我們都托富將軍的福!」

  富明阿十分高興,剛進府門時的不快和粗瓷泥碗引起的不悅,給這壇美酒全沖走了。他喜孜孜地舉起酒杯,高聲說:「本將軍沾了各位攻克金陵的光,能飲此美酒,真是生平大快事!」

  十桌酒席上的人一齊開懷大笑,豪飲猛嚼起來。富明阿笑著問曾國荃:「兩件寶貝,九帥只說了一件,還有一件呢?」

  「還有一件麼,」曾國荃賣著關子,「吃完飯再說吧。來,先幹了這一杯!」

  兩人舉起酒杯碰得「哐啷」作響,一口喝了個底朝天。酒至半酣,彭毓橘離席來到富明阿跟前,鞠了一躬,說:「軍中無樂伎,不能為將軍助興,在坐的多為武夫,也不會行酒令,末將且為將軍打一通拳,供將軍一笑吧!」

  富明阿快樂地說:「好!打拳舞劍是軍人的本色。彭將軍,鄙人要看看你的真本領!」

  「末將獻醜了!」彭毓橘在大廳中間擺開一個架式,手腳活動了幾下,便在眾人面前翻滾跳躍起來,時而金雞獨立,時而靈猿攀樹,時而大海探珠,時而深山擒虎。打得興起,他乾脆脫掉上衣,露出一身墨牡丹紋身來。

  「好!」「好!」大廳一片喝采。富明阿端起一杯酒,離席走到彭毓橘身邊,笑吟吟地說:「將軍拳術高超,鄙人大飽眼福,我敬將軍這杯酒,」彭毓橘接過酒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杏南兄,一人打拳太孤單了,我跟你來個對打吧!」

  「好!」滿廳又是一片喝采。劉連捷也脫去衣服,露出雪白一身肉來,與彭毓橘面對面地打了起來。劉連捷習的是巫家拳,柔中藏剛,棉裡裹金,與彭毓橘的北拳恰成對比。二人在廳中一剛一柔,一攻一守,都拿出全身本事,互不相讓。

  突然,彭毓橘腳跟一晃,朝天倒在地上,只見臉色慘白,口吐白沫,眾人都感到意外。劉連捷正要彎腰去扶起他,猛然間彭毓橘飛起一腳,正踢在劉連捷的胸口上。劉連捷雙手捧住胸口倒在地上,半晌不省人事。眾人見二人打得認起真來,紛紛站起,有的說:「算了,莫打了,原是打著玩的,怎麼能出毒手呢?」一會兒,劉連捷從地上爬起,發瘋似地沖向彭毓橘,雙手緊抱他的腰,兩排鐵鋸似的牙齒在他肩上狠命咬起來,痛得彭毓橘哇哇直叫。

  「啪!」曾國荃一手打在桌子上,杯盤震得跳了起來:「混帳,你們要在富將軍面前丟臉嗎?都給我住手!」

  彭、劉二人立時松了手。

  「九帥,劉連捷不是人,他踢我的下身。」彭毓橘說著,用手捂住下身,廳裡一片哄堂大笑,富明阿笑得酒都噴了出來。

  曾國荃止住笑,問劉連捷:「你為何下此毒手?」

  「我要教訓教訓他!」劉連捷傲氣地說,「他四處造謠,惡毒攻擊我,說我在天王宮撿了一顆珍珠沒有上繳。其實,自從進城到今天,我連珍珠的影子都沒見到。」

  「杏南,你為何要誣衊南雲?」曾國荃厲聲問彭毓橘。

  「九帥!」彭毓橘叫道,「是他先誣衊我,說我在天王宮裡拾到一個二兩重的金元寶。真他媽的血口噴人,老子至今沒有見到過一錢金子。」

  「啪!」曾國荃又是一掌打在桌子上,把身旁的富明阿嚇了一跳,「都是你們這班下作東西,在互相造謠攻擊,怪不得外間傳說紛紛,都說金陵城裡的金銀珠寶都被我吉字營吞了。

  諸位,現在富明阿將軍在這裡,你們都當著富將軍的面,坦白你們各人到底得了多少金銀!」

  「我一兩銀子都沒撿到!」

  「哪個私藏金子不是人是畜牲!」

  「哪個看到珠寶眼爛瞎;」

  「哪個摸過珍寶手爛斷!」

  吉字營的近百名營官們,帶著八分酒醉,東倒西歪地大聲吵嚷,廳裡亂成一片。

  「各位都不要吵啦!富將軍也知道你們攻城辛苦,並沒有得到一絲分外之財,這都是彭毓橘、劉連捷兩個王八蛋自己在罵自己,害得大家都擔了惡名,來人呀!」曾國荃扯起嗓門大叫,「給我把這兩個狗雜種推出去殺了!」

  眾人都驚呆了。富明阿忙說:「九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蕭孚泗等人也一齊喊:「九帥息怒!」

  「好吧,看在富將軍的面子上暫時饒了你們的小命。」曾國荃回頭對身旁的親兵命令,「拿兩把匕首,牽兩條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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