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 |
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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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怎麼辦?」江甯將軍富明阿將來金陵視察滿城,此事曾國藩已有所風聞,也在擔心。他問蕭孚泗。 「封鎖十三門,不讓他進來!」蕭孚泗嚷起來。 「富明阿來金陵視察滿城,你不讓他進來,抗拒朝廷,豈不形同叛逆嗎?」曾國藩依舊平和地問。 「叛逆就叛逆!」彭毓橘見曾國藩一直沒有斥責他們,以為他心裡支持,膽子大了,「大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自古如此。無賴賭徒趙匡胤都能黃袍登基,大人功德巍巍,天下歸心,何不趁此機會,光復漢家河山!」 「放肆!」曾國藩氣得猛力拍打桌面,大喊,「來人啦,給我把這個膽大包天的亂臣賊子抓起來!」 立時出來兩個親兵,彭毓橘昂首站起,讓親兵捆綁,不爭辯也不反抗。蕭孚泗用眼睛瞟了一下眾人,然後站起來,走到曾國藩座前,雙膝跪下,同來的其他將官也學樣跪下,一齊高喊:「請大人寬恕!」 「請九帥!」曾國藩大聲發令。一會兒,曾國荃匆匆起來,見此情景大吃一驚,忙垂手站在大哥身旁問:「杏南犯了何罪?」 「沅甫,彭毓橘口出狂言,無父無君,你說該如何處置?」 「大哥!」曾國荃抬頭望了一眼彭毓橘,氣勢雄壯地說,「不要怪杏南,也不要怪諸位兄弟,都是我叫他們幹的。大哥……」 「不要說了!」曾國藩憤怒地揮手制止,「荊七,紙筆伺候!」 王荊七一手拿著筆硯,一手拿著一迭白紙出來。 「不對,換大筆,大紅硾箋!」 荊七進屋後再次出來了。曾國藩望著展開在桌面上的紅底撒金雲紋硾箋,凝神良久,然後揮筆寫下一副聯語。寫完後把筆往硯臺上一扔,目光威利地向眾人環視一周,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曾國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才紛紛走到案桌邊,只見硾箋上寫的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眾人有的歎息,有的咋舌,有的感動,有的木然,有的細細品味而頻頻頷首,有的發出冷笑而搖頭不止。曾國荃先是忿然,繼則凜然,終於頹然地吩咐親兵:「放掉彭藩台。」然後冷冷地對眾人說:「今天的事誰也不准說出去,倘若哪個走漏了半點風聲,九爺的刀要借他的血來磨洗!」 富明阿說到就到了。原來,僧格林沁對曾國藩奏報已就地處決李秀成、洪仁達和金陵城裡無金銀兩件事甚為懷疑。他認為這是曾國藩在欺蒙朝廷,很有可能根本就沒有抓到李秀成,而金陵城裡的財產是絕對被他們兄弟及湘軍官勇們私吞了。他要富明阿借查看江甯滿城破毀情形為由,將這兩件事查個水落石出,狠狠地壓一下曾氏兄弟和湘軍的氣焰,為滿蒙旗兵出一口無名怨氣。 關於李秀成之事,曾國藩不在意。李秀成在押達二十天之久。見者甚多,還有洋人戈登可以作證。臨刑那天,沿途觀者亦在萬人以上,況且還有他寫的親筆供詞。不怕富明阿再刁,這個事實他否定不了,而金陵城裡的財產一事,十之八九會出紕漏。 「不怕他,一個小小的富明阿算得什麼!還不是狗仗人勢,靠僧格林沁的勢力。」曾國荃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金陵城是吉字營的天下,豈容得他在這裡興風作浪。明天大哥到下關碼頭去接他,就說我臥病在床,不克親迎,後天在偽侍王府裡設宴為他洗塵。那時我給他點顏色看看。」 「老九,富明阿雖只一個江甯將軍,但他可以通天,對他萬萬不可小覷。」曾國藩擔心弟弟魯莽壞事。 「大哥請放心,我要叫他高高興興離開金陵,安安穩穩平息這場風波。」有了這句話,曾國藩放心了。 第二天,曾國藩帶著李秀成的親筆供詞,登上富明阿泊在下關江面的大船。富明阿將李秀成的供詞翻了翻,曾國藩又把處決李秀成、洪仁達時的場面說了說,特地把戈登抬了出來,果然富明阿對抓獲李秀成一事不再有懷疑。曾國藩和富明阿一起上岸,親自陪著他查看了位於城東的滿城。這裡原本是前明故宮,後作為江寧旗兵的駐防地,經過這次血戰,滿城已蕩然無存。曾國藩爽快地許諾富明阿,立刻撥鉅款,先修復江甯滿城,次修繕京口旗營,待房屋蓋好後,再奏請朝廷從京師旗兵中調撥人員來,務必要恢復昔日舊制。富明阿對此甚為滿意。次日晚上,曾國荃在原侍王府裡設宴款待,富明阿欣然出席。 傍晚,富明阿穿上耀眼的麒麟補子袍褂,騎一匹高大的蒙古馬,帶著幾個戈什哈,神氣十足地來到原侍王府。但見門外冷冷清清,三扇大門關得緊緊的,沒有一絲接待貴客的跡象。富明阿心中奇怪。戈什哈不客氣地用拳頭捶打大門,半天後才見一個老眼昏花的門房出來,穿著一件補丁疊補丁的粗布衣,又髒又黑,仿佛幾十年沒洗過一樣。 「富將軍來了,你們為何這般怠慢?」戈什哈不滿地訓斥著。老門房臉上笑嘻嘻地,並不生氣。戈什哈知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總爺,請你再大聲說一遍。」戈什哈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 「啊呀,是富大人來了,我全不記得九爺今晚請客這事了,真該死。」老門房恍然大悟。一口濃重的湘鄉土話,自小在北京長大的富明阿幾乎沒有聽懂一個字。接著忙跑進去通報,一會兒中門大開,曾國荃帶著幾個人在門後出現:「富將軍,得罪,得罪!門房誤事,我已罵了他一頓。」 「九帥客氣。」富明阿雙手抱拳,面色不甚歡悅。 二人並肩進了大廳,分賓主坐下。曾國荃又道歉:「門房糊塗,多多失禮。」 「九帥,我看你這門房也是該換一個了。」富明阿鄭重建議。 「是呀,不過別的事他又幹不了。」曾國荃表示出一種很大的遺憾。 「貴府何必要這種人呢?打發他兩個錢,開銷了事。」富明阿奇怪,一座金陵城都打下了,一個老門房卻處置不了。 「富將軍說得好輕巧!」曾國荃靠在椅背上,臉色黑而憔悴。「他從荷葉塘鄉下帶著兩個兒子跑來投奔吉字營,跟著我先後打了幾百仗,大大小小的戰功可以堆滿一屋子,積功保至副將銜。打安慶時炮火震聾了耳朵,打金陵時,石頭砸斷了三根肋骨。兩個兒子,一個死在吉安,一個死在巢縣。這樣的有功之人,我能隨便開銷他?再說,他從把總保起,一直保到副將,沒有多拿一個銅板,他的俸祿要全部算給他,總在四五千兩銀子以上,我哪裡拿得出?故而明知他幹不了事,也只能養著他。」 富明阿聽了這番話,心裡不是滋味,嘴裡含含糊糊地應付:「是這樣的話,倒也不能隨便開銷。」 一個親兵上前,附著曾國荃耳邊說了兩句話。曾國荃站起來,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富明阿說:「富將軍請,西花廳的宴席已擺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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